末路街燈

原刊於樣本 Sample 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

 

柯梓是個淫亂的人,諸神為了懲罰他,讓他走到何處都是同一條路。

 

柯梓本人並不信神佛,有時候碰到不可思議的霉運,他傾向躲在公寓關起燈,開喇叭看會三上悠亞,咻一聲煩惱解決。如果運程變佳固然好,繼續敗壞也無所謂。坊間流行所謂水星逆行,只不過找個方法合理化自己的失敗。他不合理化,他排出,擦掉,丟。女人是柯梓的諸神,有時眷佑他,更多時給他考驗。但他無怨無悔,活著本身就混亂無序,性慾只是其中一項變數。

 

時間就渾渾沌沌滑過日常的平面,日月經年,滑進三十大關他開始束鬍,戴副粗框眼鏡,活脫脫一頭斯文敗類。他的時間是一個圓,大學編雜誌,出社會當記者,升職作編輯,跳槽編雜誌,失敗後當記者,跳槽當編輯。用工作去框限這種人無甚意義,三十五歲後假如還是這種生活,大可以在職業一欄寫上文化娼妓,臉不紅氣不喘。

 

文化娼妓柯梓抽煙,抽大麻,吃郵票,三十五歲精力旺盛,同時穩定交往三個女友,記事本上十來個炮友,括號寫著她們所住哪區。這並不重要,因為時間是一個圓,他知道時間推移後她們必會離去,趨向與她們結婚的對象,並且輕易將他忘記。而他會龜縮公寓裡頭,看三上還是白石還是明日花來一發,冷靜地把她們丟進馬桶裡。神誕生、神佇留、神眷顧、復又離去,將他遺忘在記憶的褶皺裡,用新的生活抹平乾淨,從大學階段他已知道。

 

他沒甚麼好抱怨的,太子的公寓照不進日光沒所謂,養的貓不理會他沒所謂,樓上冷氣又嘈又滴水沒所謂,隔壁違例養狗日日嘈沒所謂,他探頭出窗戶迎面就是一面牆,他把煙頭在上面撳熄,沒所謂,只要準時交稿,質量過得去,一切都可被容許。所謂一切的意思就是金錢慾望和生命,金錢為慾望澆水,慾望發芽承托生命,生命驅使他去賺錢。直到死去,他把頭伸出窗外抽煙,直到死去。

 

死亡是一個時間圓圈的缺口,啪嚓一聲就會因為這個漏洞支離破碎。但柯梓生命中藏有另一個缺口,假如一般的紀事是由最深刻的事件作為開端,那它的開端在於一個秋季的零時零分。那是他這個人的時間起源,此後就有了空間。

 

新填地街由佐敦南京街延伸到太子道西,建築編號由1號的佐敦去到600幾號的太子,中間有一截被旺角道公廁切斷,又有一截被胸肺科和戒煙輔導中心切斷,總的來說斷斷續續,不知為何還被稱為同一條街。柯梓住的大廈外觀看起來不算太老舊,也不是非常偏僻,下樓有茶餐廳有雜貨店有咖啡廳,有大媽大叔有黑社會有警察有南亞人,嘈亂巴閉。好聽點說就是有香港特色,他過往有過一個女友從台灣到香港來住他這裡,半夜三更有人吵架她有點擔憂,他就下樓去看,結果原來只是兩個大叔扯高嗓門聊天。香港遍地就是亂七八糟的野蠻人,教育的意識形態洗腦讓幾代人以為這裡是文化之都禮儀之邦,孕育了一代代成長後幻想破滅的虛無主義者。

 

有些拒不承認人生毫無意義的人就傾向創造價值,於是出現各種新興宗教。柯梓第一次訪問琳是在家附近的素食店,她是個素食主義者,他是煙民,基本上是養生和厭世的對立。她提倡每月都要設立素食日,政府應該鼓勵素食,讓香港人在忙碌之餘注重養生,諸如此類,咿咿哦哦,他聽了一個鐘頭覺得正在面對一個聖女,就差一本經書和符號雕像。不過素食本身就具備神聖性,專門出產假肉假蛋,偶爾還出現大放厥詞逢肉必反的狂信徒,簡直是變形的基督教苦修精神。他訪問過後決定去麥當勞補一個雙層牛肉巨無霸。

 

但她確實漂亮,素食和運動讓她保持了健康的體態,而且個性溫馴。用溫馴來形容女性犯有物化或獸化女性的忌諱,但作為記者,說真的,管他的。柯梓始終覺得報導這回事是文學,文學這回事是刺激,刺激這回事就是揭露人性真相,所以三位一體,比素食宗教還來得有邏輯。他後來再約了琳出來喝咖啡,她點了一杯蜂蜜牛奶。他問吃素還可以喝蜂蜜牛奶喔,她說,我吃素只是想健康一點而已,又不是甚麼看見肉就會吐的人。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比她還像一個法西斯。他說:妳訪問那時看起來像個狂信徒,她吐了吐舌頭說,那是你的問題太有誘導性。就是這下吐舌頭讓他決定追她,他要驗證素食者可否口交,不過回想起來她也不是甚麼狂熱素食者,驗證成果也不可作準。

 

後來他順利追到她,在家裡覆雨翻雲,那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韓江出版《素食者》後我就問他與素食者做愛是否真如書中的聖潔邪魅,彷如迷路於一座妖花叢林。柯梓笑而不語,皆因在時間機器運轉之前,琳不過是圓圈裡的一抹顏料。

 

交素食主義的稿件回編輯部後,就進入記者互評的階段。這次同時交稿的是新來的女記者阿音,一頭短髮,眼睛會放電,身材頗好,算是難得一見的清泉。柯梓總在想,漂亮女生邀約訪問的成功率肯定比自己高個幾倍,畢竟三十出頭,鬍鬚兀突,知名度不彰,寫得再好也不能把優點掛在FB大頭貼上,受訪者不加友就甚麼都沒有。而阿音頭貼是在京都穿和服,幾乎邀誰誰答應,訪誰誰滿意。這樣說的話平權者絕不贊同,但這就是世界的表象。他去年花了一筆錢去京都找小姐穿和服為他打手槍,就權當滿足了找個日本妹的意志。

 

只是這些話斷不能與阿音說,她是個女性主義者。不算激進,但假如一天有名人犯下性騷擾案,她必然會支持女受害人;又抑或說假如有女同事分手,就肯定都是男方的錯。諸如此類,他不願意仔細理解她的心理狀況,畢竟男與女在柯梓眼裡,不過是兩類品種的蒼蠅,追蹤著唯一一種口味的甜食:用糖霜包裹起來的優越感。他很早前就放棄了,他願意化泥,不足以護花,至少可以讓路過的蜂蟻佇留一陣,在他身上提取一點希望。

 

阿音覺得他這篇人訪寫得非常仔細,下班後請教他關於報導寫作的事情。他說要回家餵貓,問她願不願意在太子樓下坐一會,餵完貓就下來。晚上十點多他們在太子的酒吧裡,說甚麼「訪問從你踏進房間那一刻就已經開始在寫」、「拿筆的就擁有比說話者更高的權力」之類陳腔濫調。她似乎聽得很仔細,後來他才理解是醉得無法理解,他仔細想了一下她厭男症嚴重,也不好趁醉行兇,問了地址後叫來的士就把她送回去。

 

而後來她似乎是迷上了他,大學畢業生對於舞文弄墨的崇拜。但柯梓清楚知道這只不過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虛無意識,被閱歷不深的人誤認為是神秘感。過了三十,大家就會清楚察覺每個人類,都拖著自己的虛無在街上走,只消停下來綁個鞋帶,無能感就會如蜘蛛絲從腳踝纏繞上來擁抱全身。這就是常常看見有人在路上失魂落魄甚至哭泣的原因,那不是精神病,是虛無主義。至於他自己,他有三上悠亞。

 

當然最後他還是上了阿音,在#metoo熱潮期間她沒有把他告發出來,算是他的善後工作做得夠。不過那時他讓阿音枕在他身上睡,思考其實她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但這並不重要。這個世界誰沒有幾個伴侶,就算沒有,也會奢想,一夫一妻制是戀愛關係操練的終點。跨過了終點,去哪裡都沒所謂了。在這裡他的思考邏輯直接承襲韋勒貝克,但我想其實沒有誰會在意。反正有這種思考的人,無論源頭在哪,都只不過被社會理解為一頭斯文敗類。

 

除此以外還有些咖啡店員工、大學同學、IG模特兒、空姐、助教、作家,柯梓不會去計算她們的人生軌跡,老實說他自覺其實是個無愛之人,就不會給予她們太多期待。她們像從香港各地出發來新填地街泊個車,停下了人生一部分時間給他,獲得了某程度上的快樂與憤怒,轉身投向更美好的人生。三十五歲的中年不是她們需要的,儘管有點才華。才華又不能讓他回春,只不過是個比較漂亮的車站。後來#metoo變形成了#timesup,時間的終止過後就可以換取新生麼?他是個換取的孩子麼?柯梓有時會啜飲著啤酒,構想假如往昔的慾望整合起來,孕育了他這樣一個人,那他就可以算是諸多女神合力捏造虛構的人像嗎?

 

油麻地、灣仔等地鐵站附近時常會舉行名為文學散步的活動,新填地街因為飲江的詩也是其中一個熱門地帶。立志做野孩子——流浪,從一條駁艇到另一條駁艇。地理位置好、有歷史感、有現成文本,方便又快捷。活目目標說是帶中學生們到處走走,行遍大街小巷然後讓他們寫篇文章出來。基本上就將小學週記搬到中學,移出建制,然後似是而非地給些讚賞,快快樂樂渡過一天。假若他們持續寫下去,固然是好,假若不寫,無甚損失。畢竟中學生需要的是鼓勵而不是純文學,給他們看哪怕一部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的作品,不成心理變態也半條人命。刺激是有額度的,有《長日將盡》可以理解職業倫理的極致,《靈山》可以感受宗教體驗與崇高,《異鄉人》卻帶來虛無主義與荒謬,《屈服》卻是讓人徹徹底底地想死了。關於文學,柯梓還是覺得刺激論有點危險。但青春期的性慾又何嘗不危險呢。

 

柯梓訪了一個帶文學散步的大學助教娜娜,她比一般導師好,至少察覺到中學生的局限。他欣賞這一點,就沒把她的批判寫進報導,讓她倖免於指責。不過她熟讀精神分析,讓她經常將情感合理化並且用斷言說出,他不置可否,比如「同學對於街道的敏感度來自於日常感官的壓抑」或「創作的靈感反映了潛意識對於社會的理解」。柯梓寫下這些句子時,心想真是再世佛洛伊德,如果不是她長得還算漂亮,肯定當場把她嗆到連書都吃回肚子裡。

 

訪問做到後來二人對於中學生已無甚好說,他有點興味,邀請她為他做精神分析治療,她也沒有推辭。於是他們定期碰面,後來去他家作分析,得出結論不是兒時創傷就是青少年性慾壓抑。最後他把她給辦了,好好釋放一下力比多,他以後入式把她壓在連身鏡上,她羞於看到自己的裸體而別過頭去。於是他只能在鏡裡看見自己的臉,以及扯著她長髮的手,她拼命堅持不看。這就是鏡像理論,比搞那麼久的佛洛伊德還來得深刻,他用力把大他者貫入她的身體深處,然後射精。拉康一比零佛洛伊德。

 

秋季的晚上,他做完精神分析療程後和娜娜來了一炮。當她離開時,門前站著了琳,他胡謅說這是來做精神分析的助理,不過房間裡彌漫的氣味已曝露出剛才的激烈戰況。他也不管,讓琳進房間後洗澡做愛,完事過後她故作鎮定,說要回家處理一點事情。他們走樓梯下樓,打開大門,看見阿音正在對面馬路迎面走來。新填地街的晚上還是有一點人潮,喝醉了的大學生或拎著啤酒瓶的大叔,正在休息的妓女及從來不知何去何從的南亞裔人。阿音盯著他們二人,發出偌大一聲嘆息,他才知覺原來靈魂也是個發聲器官。他點了點頭,讓琳先走,走過馬路把阿音拉回大廈裡,然後做愛。阿音沒有說甚麼,默默承受他的調情與進入,後來就漸漸回應,直到完事。

 

完事後他沒說甚麼,阿音想要回家,當走出大廈時,如幻覺那般走過了他所碰過的咖啡店員工、大學同學、IG模特兒、空姐……她們從不同的角落拐出來,走進新填地街,目光被柯梓所吸引,並佇立原地,眼神空洞地看見他與阿音。而琳也在其中,在不遠處的便利店喝著牛奶,似等待著他的現身。娜娜在馬路的另一端,雙手插著口袋看他。那時整條馬路,彷彿不存在任何的閒雜人等,所有本應存在之人全然消失無蹤,只存有與他有過關係的女性,在等候著一個理解。在那一刻,他彷彿可以幻聽,由一眾女神所合唱的鎮魂聖歌。

 

而時間咔嚓一聲開始了。

 

柯梓和我說他的故事時,我才剛失業,而他孤身一人,又換了份編輯工作,我本來想問他的公司有沒有空缺,不知怎麼就換成這種話題。對他來說,履歷永遠在路上,三不五時就切換景觀。他說時間開始的一刻,所有空間就像個漏斗,把他所建立過的關係倒進他的家門。我沒有辦法安慰他,不過他看起來也沒有特別苦惱。說起混亂,大概沒有誰比他更能適應以及理解。於是我無關痛癢地問道:你的貓呢?他似乎料不到我有此一問,就隨便答道:送給她們了。

 

從太子酒吧離開時,他緩緩走回新填地街的背影我仍清晰記得。他穿著灰色厚棉長身外套,在密集光照的街燈底下慢速走著,忽然停步,點煙,霧氣在冬夜裡飄散而起。其後他彷彿每走一步都更加沉重困難,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這地域的時間啟始並結束於故事的疊加與超載,此生已無能回到那天所填滿的色彩燦爛,一個接一個的入侵及瓦解,她們是沿著怎樣的路線或意念在那天聚集並巧遇?我總覺得,在許久以後重新思考,假如生命階段裡碰過的所有重要之人,同時出現在你所身處的空間聚首一堂,在那一刻你的心靈就必定會如錯誤扭開啟動的萬花筒般片片崩解粉碎,此後走到何處,都是同一條無聲而暗燈的路。那時我看著柯梓的背影,像看著被無數黑鴉纏繞的枯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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