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狗》outro

— 節錄自《痞狗》

左翼的拉克勞與墨菲強調了一個詞:Underdog。在他們眼中,Underdog是一種反抗的語言,「將社會分成兩個陣營,從而動員『敗犬』對抗『權勢中人』」。只不過敗犬這個翻譯實在太過日劇,有種唯美的朦朧感;香港稱之為魚腩,肉厚骨少容易食,對方要打殘它像食魚腩一樣簡單,但又違背了Underdog的反抗精神;又或可以稱為黑馬,不被看好但卻意外獲勝。來來去去都是動物,可能我們可以回到Underdog的詞源上:在十九世紀的鬥狗裡,兩條狗搏鬥一輪後,贏的在上面,稱之為Top Dog,在下面的就是Underdog。實在難以翻譯,讓我們稱之為痞狗吧,一種胡作非為,一顆制度裡的腫瘤。

(痞狗動員)不是一種意識形態,無法歸分到特定的程式化內容。它也不是政治體系。它是做政治的方法,可按不同時空採取不同意識形態,亦能與不同體制架構兼容並存。「民粹接點」出現於主導統識在政治或社會經濟轉變的壓力下,因各種不滿訴求而失穩之時。在這樣的處境中,現存體制為了守護固有秩序而失落民心。如此,為統識提供社會基礎的歷史集團便會被拆解,我們便有可能建構新的集體行動主體——人民,重新配置曾被經驗為不公的社會秩序。

政治讓我們從無賴轉換為痞狗,那不是一瞬間的事,大抵是激發了些潛能,讓我們覺得不甘心只待在那裡。「無賴這個詞與城市道路網、居住區的道路網或都市的道路網相關,從而與道路有著基本的聯繫。無賴的誤入歧途是基於錯誤地使用了街道,敗壞了街道,在街道上閒逛。」這是德里達的歸納,這樣很明顯地可以看見,「無賴」這個詞是從上而下的,是從統治者眼光看起來,沒有守秩序和生產力的就是官方定義的無賴。

然而,作為身在弱勢的underdog,著重的是裝配的生命力及延續性,是德勒茲的「沒有必要回到理論,我們要創造新的理論,我們還有其他事物要去創造〔…〕我的書應該被視為朝向外部的一副工具,如果不適合,那您就去找其他眼鏡,找到屬於您自己的工具,而後者必然是戰鬥工具。」如今我從人流變成狗,當不成無賴派,我很抱歉,但我希望這副工具還堪使用。


在《痞狗》寫到尾聲的時候,我回到了抒情散文的歷史,一種「我」的景觀,一種源遠流長的「喊痛」(黃錦樹語)。那不是我的興趣,又或說,我對社會的興趣遠大於對自己的興趣。如果我痛,肯定也有別人感到程度相若的痛,換句話說,我並不獨特。《痞狗》裡如果存在我的聲音,除了因為散文和自傳必然綁定以外,我的角色應該是個引線,一鑊熟全部炸個外脆內嫩。

我想像過一種無我的散文,無我的非虛構,其間字字屬實,童叟無欺。當中有情,但情在事中。又或說不是無我,而是最低限度。一種他人的景觀,複數的故事,事情的發生導致我寫散文。我的位置比事件低,從而讓「我」成為「我們」,讓一群我們在散文裡各自就座。換句話說,他思故我在,我寫故我們在,我們在故我寫。也許我寫能接駁到他思。

當然,讓理論回歸理論,實際的回到實際,一如上帝的歸上帝,凱薩的歸凱薩。散文實在是離巴特「作者之死」相當遙遠的文類了,我的存在從書封開始就無可削去。與其強扭理論便宜行事,我不如反其道而行直接講些補充資訊吧。以下是「我」的放題:《痞狗》收錄的文章最舊的在二○二○年發表過初稿,那時叫〈敲門,還是不敲?〉。後來送回原廠做內部整修,如今變成了〈故事貨幣〉。還有一篇轉寫自我的碩士論文,那時寫得一整個行雲流水,後來重看那些論點,真是危樓一般左支右拙。其他有一半都是二○二三年寫的,離職的憤怒順利轉化成生產力,佛洛伊德的動力學是對的,中國的發憤以抒情也是對的。我想保持一個整齊的隊形,畢竟散文還是要放在散文集裡閱讀,無謂搞得像文青市集樣樣都來一點。港諺有云,This this this and this。

成書的這幾個月由於無業,我捧著一顆無賴的心流連酒吧,與阿成在酒吧敲定了封面。他看我晚晚踢著木屐,還特地在封面圈起我的香港腳。所以書腰是用來除臭的。在酒吧裡的還有Eliot,不知道為甚麼每次喝醉了就會聊一堆齊美爾韋伯包曼,我社會學根基不好,就顧左右而言文學歷史哲學。上上下下左右左右AB,讀書擂台賽永永遠遠都是一件好事。《痞狗》是在中山的霓光酒吧裡調製出來的,我喜歡那裡像旺角東。這是一本醉酒後的剩餘物,夾雜著嘔吐物般的離職的餘慍。感謝在那邊看過我把自己組裝回來的每一個人。

感謝惠菁,我們最近的聯繫居然是《葬送的芙莉蓮》,真是始料未及。我也老是在想「天哪,我究竟是從哪來的」,通常是在迷路的時候。而我永遠迷途。現在是勇者齊美爾(Georg Simmel)死後106年,如果散文能寫成他那樣,真是無憾了。不過他厲害的也不是手,而是眼睛。感謝唐捐,推薦序讀著讀著我的人稱就由他變牠了,難怪被辦公室的捕獸夾夾了個花開富貴。「我」的臉孔始終在散文裡無所不在,一個幽靈在散文上空盤旋,還狗模狗樣。我思故我在,我在我不在之處思,阿不思鄧不麗君。感謝編輯,他看過散文集最最最初的模樣,跟《煙街》一樣,從初稿到定稿幾乎是兩個物種。感謝白樵和九雲,幫我想出了痞狗這個書名,不然underdog差點就被我翻成弱狗了,真他媽弱狗智。感謝Sampson幫我看過〈解剖城市〉,指出了陰暗處的灰塵。感謝刊出過《痞狗》收錄文章的每家媒體。感謝幫我看過稿的每一位。感謝蕙慧姊。感謝郡榕。

這兩年來,我從文學中調頭出來,進入了歷史與理論的世界。世界相當寬廣,沒有道理只在一個學科裡觀察勘探。閱讀是一個驛站,我們各站停靠。有些休息站不錯就口耳相傳,有些鬼五馬六就奔走相告。偶爾在路上碰到了,就下車抽根煙喝罐咖啡,如交換禮物般互通情報,其後繼續各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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