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民主選舉總是投了給狂人?——洪席耶:《對民主之恨》

原來民主以前是用來罵人的詞。很難想像在路上走到一半,碰到迎面而來的仇家,他一口口水啐在地上:「你這個民主支持者!」也不一定啦,現在確實有機會可以碰上這樣的人,也不知道這些人憑甚麼反民主。可能很有錢,或者覺得自己明天會中頭獎移民吧。不過遠在二千多年前的古希臘,民主這個詞用起來確實帶著某種侮辱性:把國家交由無名的民眾治理,是對所有合法秩序的破壞。那時的人,是確確實實不太喜歡民主的。

畢竟在那個時代,有各種各樣統治的方式,而且每個看起來都比民主好使好用。那是古代,沒有高鐵可以回家投票的,也不是選個人出來罵的好時期。一不小心選錯政體,還會被鄰國滅國。不過談這些都太遠了,柏拉圖還說要把詩人趕出理想國呢。

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在2005年出版的《對民主之恨》就回顧了民主的歷史(以及它用來罵人和常常被罵的歷史)。他首先就回顧了柏拉圖時期對於民主的懷疑——那時是雅典式民主的時期,也是地球上最早的民主——再回來現在的民主危機。簡而言之,民主就是人民有發聲和選舉的權利,這代表著人民有需求。只不過,從這裡民主政府就開始手忙腳亂了,「民主並不是一首民有民治的田園詩,而是一種渴望滿足狂熱需求的混亂。」所以說民主從一開始就已經很難搞,它的存在主要用來滿足人民需求,又得讓社會免得陷入無序。蠟燭兩頭燒。

除了人民以外,民主政府還碰上了兩個敵人:一方面,它反對的是一個可以清晰辨別的敵人——專制政府、無限制的政府,根據時代的不同,可以歸結為僭主政治、獨裁專制或極權主義。但這種明顯的對立,反而遮蔽了民主的另一組更隱蔽的對立。那就是,一個良好的民主政府,必須有能力控制一個簡稱為「民主生活」的東西。

甚麼叫做「民主生活」?我們不妨想想作為一個民主政府的統治者最頭痛的狀況吧。洪席耶為我們歸納了兩種:一)有太多人普遍參與到公共事物的討論,一人一句七嘴八舌這還怎麼管啊;二)太多人把能量投入到個人滿足的生活方式去了,政治冷感投票關我屁事。「好的民主必須是治理形式和社會生活能夠控制住這種雙重過度,即過度的集體活動和個體過度地退回內向的民主生活當中。」

以上這些觀點,都可以被稱為一種「對民主之恨」。民主內憂外患,洪席耶歸納道,內患主要是來自於對大眾的不信任。「民粹」一詞也是這樣來的。來看看不信任民主的人怎樣描繪大眾吧:

「年輕人,白痴的爆米花消費者,電視真人秀,安全性行為,社會保障,差重差異的權利,以及反資本主義或『另類全球化主義』的幻想。」天這我。

反對民主的人們,尤其是統治階層們,都不斷地高舉著「民粹」這個詞,希望借此名義來打壓民主,從而掩飾他們的強烈慾望:擺脫人民而進行統治,換言之,就是不劃分人民而進行統治。這一點從二千多年前至今,都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然而,民主政體為何沒有被掃進歷史長河之中?它為何能夠搖搖欲墜至今?

又或是,以上這些論述大多都來自統治階層又或是理論精英,那我們呢?我們在民主中的角色在哪裡?就只是有一張票嗎?


最晚在中學時一定學過一個東西,可能是我人生裡最早碰到的社會學圖表:馬斯洛需求金字塔(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最下面是生理需求,人一步一步需要安全需求、愛的需求……反正最上方最重要的就是「自我實現」。說真的我十五歲還真不知道甚麼叫自我實現,放學回家打開遊戲多打幾隻怪就是自我實現了,吃屎吧哥布林。

自我實現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先不論甚麼叫做實現,它的重點在於自我。它違反了從上而下的管治邏輯,極權社會裡的人們只能低限度與少機會地自我實現。而在民主社會裡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們很多時候都有機會多講個人成長而不是講國家社會甚至人類福祉。

甚至隨著西方大眾消費的發展,享樂傳統意味著清教徒傳統的崩潰。這個清教徒傳統曾經支援了資本主義工業起飛和政治平等,不過,現今如果要平衡自我實現或是為國家而犧牲,人們的想法跟以前實在是大不相同了。在家打call of duty和參軍打仗之間,我堅決選擇當鍵盤戰士。

這就是「太多人把能量投入到個人滿足的生活方式」的民主危機了,洪席耶採用了這樣一個比喻——現代人砍掉國王們的頭,以便在閒暇時可以填滿他們的超市手推車。真不知道一個手推車可以放多少個國王的頭。但手推車大抵放不進太多民主,我們在消費,幾年一次的選擇最好給我拿個好貨出來選。顧客永遠是上帝,政治這個服務業請提供貴賓體驗。

民主政體出現的其中一個問題,在於選一個政府出來,是要讓它進行管治的。雖然它依靠著人民的意志而獲得合法性,但當它進行統治的一刻,就已經劃分開政府和人民之間的界線。不然我們也不需要直接民主,所有人互相管轄就萬事大吉。但管治這一點卻常常被忽略。「今天的好政府重新發現了以往那個不得不讓路給民主的名稱,」洪席耶回顧歷史:「這一名稱即牧者的統治。民主的罪惡淵源,在於它遺忘了牧者。」

在傅柯《甚麼是批判》一文裡,也提及過牧領制度,這個制度的觀念是「每個人都應該被治理,都應該讓自己被治理」。不過誰管牧者呢?我們現在在消費,授之以牧羊人不如授之以羊肉爐,我選一個人出來是要他為我爭取利益,不是讓我被管的。而這就是民主其中一個最大的危機——它失憶了。以自我實現之名失憶了。

那除了統治階層以外,還有誰不喜歡民主呢?答對了,又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忠誠地不喜歡任何東西。我也想這樣活著。洪席耶歸納了法國六八運動以後,馬克思主義者們依舊進行著對於同一事情的批判:消費主義和商品統治。而商品統治,不就是民主社會的特徵嗎?自我實現的個人化,不就違背了全球無產階級大連結嗎?

說到無產階級,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也轉向了。個人已不再是某種受害者,不再是被彩票、家電、傳播媒體的洗腦受害者,相反,他們加入了資本流通並成為其中一環。成為了「白痴的爆米花消費者」,都是幫兇!「我們必須從這一選輯得出結論,不僅體制是有罪的,處於其統治下的個體也是有罪的。」洪席耶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們的心理:「而罪惡最深重的人,就是那些想改變體制的人,他們散布可以改革的幻象,從而使人們進一步沉緬於罪惡。」

所以,現在不喜歡民主的人包括有:一)統治階層、二)精英階層、三)被管治的人、四)馬克思主義者。這也太慘了。「所有人和每個人的統治」聽起來多麼美好,現在反而被棄如敝屣。迎面而來的仇家一口口水啐在地上,「你這個民主支持者!」這確實很難第一時間作出反駁。又或者說,民主的核心問題除了「牧領制度」的遺忘以外,究竟是甚麼?甚或這樣問,為甚麼我們依然選擇民主?


民主本身就是一種Crossover。在它以前,要治理人民最主要有兩種資格:第一是血緣關係,就是優越的出身(有時候會借助宗教神聖化),第二則是生產活動,也就是Rich people。在不同程度上,武力和知識都需要依賴這兩種資格的支持。

只不過,如果這些權威要統治有識者和無知者,又或有識之士要統治富人和窮人,這裡必然就會出現衝突。為了解決衝突——畢竟不是凡事都要用革命來解決——治理就必須要有一些額外的東西。一種共同的資格。這種補充性的東西,就是後來的民主。民主借助投票的平等之力,獲得了根本上的合法性。從此,各階層在選票中獲得crossover的合法性。

但歸根究底,民主必然是一種治理方式,一種政體。就算後來的牧領制度被怎樣遺忘也好,它始終是管治,而我們「無法想像一種政體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寡頭政體」。先前引述各種各樣對於民主的憎恨,可以暴力簡明地二分:民主太過寡頭/民主太過自由。

這種矛盾的二分法進入了現在的新自由主義市場過後,更滑入了消費天堂。而民主的寡頭則輕易地成為「和平的寡頭」,讓各個執政黨有辦法輪流執政。一方面,它們滿足了大眾想要改變的口味(可以選擇,換人當當看),另一方面,這些政黨的成員都在差不多的學院裡完成學業,又或在差不多的機構裡訓練出來。而這些機構並不是訓練來滿足大眾慾望的,他們學習的是政治和管理。那就是所謂「一樣爛」。在這裡,政治精英和大眾中間劃分出了一條深溝。

於是「在個體的衝動下,他們在選舉中選擇能取悅他們的人,就像在新潮的麵包店選擇各種麵包一樣。」洪席耶下了這樣的定論:「結果就是『抗議型候選人』在選舉中所得到的票數總體上都超過了『治理型候選人』。」(換別家不是本科就學做麵包的出來的當當看)這幾年,我們看見各種各樣抗議型候選人叱咤風雲,他們從抗議裡獲得群眾的合理化依據,承諾改變社會。至於上任以後,又很容易地滑向過往的寡頭——畢竟我們記得,除了差不多的政治學院外,社會還有血緣與資本兩大根基——結果社會依然沒有甚麼改變。最慘的是,血緣和資本很可能來自外國。

那麼,為甚麼還是民主,而不是其他政體?我們也經常聽到,有時候我們渴望的是明君,而不是制度。有誰不想活著看見中興之治呢?這個說法相當容易就可以被推翻,因為一旦有昏君的出現,就足以摧毀先前的所有努力,而且,民主至少承諾了crossover的可能。它在最根本的情況下——雖然缺點重重——保護了我們。民主和中興本來就沒有相斥。

民主這個詞並不是由那些區別這個或那個政體有甚麼分別的專家所創造的,洪席耶提醒我們,民主在發明之初,就是一個「不區分」事物的詞語,它用以顯示全體人民平等的權力,而且不斷發出噪聲的混亂。這種群體相對於社會秩序而言,就像是自然秩序的混亂。「要理解民主就意味著去傾聽這一詞語中的掙扎。」

「與財富的力量和那個似友似敵的血統力量相比較,民主都是赤裸的。它不是建立在任何事物的自然性之上,也不被任何制度形式所保證。它不是任何歷史必然性的結果,也不承諾任何歷史必然性。它只能寄望於堅持不懈的特殊行動。這可能會在那些慣於行使思想教權的人當中引發恐懼乃至憎恨。但是在那些知道如何與所有人和每個人分享智力上的平等能力的人當中,它反倒能激起勇氣與快樂。」

台灣投票日即將到了,我沒有票,祝福大家具備勇氣與快樂,像啟蒙和批判那樣衝破限制和迷障,為國家選擇最好的管治道路。恭喜發財,good luck and godsp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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