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就是想要維持治安的慾望——傅柯:《甚麼是批判?》

讀書的時候最怕被問到基礎定義了。研究生應該深有所感,好端端的吃著火鍋唱著歌,忽然,你的指導教授或是同學劈頭就一句:啊你剛剛說的那個,文學,所以甚麼是文學?或者甚麼是詩/文本/書/理論/啟蒙?甚麼是經濟/政治/人類學/哲學/宗教?我當場就吐血三升,基礎定義比麻匪還恐怖。

回答基礎定義通常會碰上兩個問題,第一:究竟是誰的定義?定義通常是多重的,比如你有通靈之能,去問馬克思或者史密斯甚麼叫「經濟」,那答案肯定是不太一樣。第二:我在跟誰講話呢?我的回答是用來幹甚麼的?就像是,你的配偶來問你「甚麼是愛」,又或是史達林來問你「甚麼是愛」,那答案也肯定是不一樣的。Baby don’t hurt me, don’t hurt me, no more。

先排除這些語境的因素,米歇爾.傅柯嘗試回答的問題,叫做「甚麼是批判」。批判性思考是一個噩夢般的詞,落在大學教育裡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教授們都叫我們要有Critical Thinking,那時我不理解的是,它跟吹毛求疵的差別是甚麼?我覺得大學校園的路很難走,這算是一種批判思考嗎?

批判思考:我不要這個、這個不夠好、這個不夠多。批判思考似乎總是對抗性的,一種不滿,一種負面感情。不過,傅柯在《甚麼是批判?》這次演講裡,明確地介定了他所理解的批判——批判是不被過度治理的藝術。

我們可以看見,傅柯的批判一定是面對權力的。我不想被這樣管,我不想被管那麼多,我不想被管這個或那個。這種方向。傅柯的批判思想從基督教的歷史開始,牧領制度發展了這樣一種觀念:每個人都應該被治理,都應該讓自己被治理,無論你男女老幼貧富殘健,都得讓某個人來指導,直到獲得拯救。而反過來思考,來治理這些人的機構,就必須訓練出一種「治理人的藝術」。

當然後來宗教改革,教會的治理就頹傾了。但是治理藝術卻保留了下來,到了國家或是資本家,到了學校或是公司。以傅柯的語境來說,到了監獄、精神病院、妓院與學院。無一不治理,於是批判思考就是要在深思熟慮過後,指出自己並不想被怎樣過度治理。

「批判就是這樣一種運動,主體由此賦予自己權利,質疑真理的權力效益,質疑權力的真理話語;批判就是自願不臣服的藝術,就是深思熟慮不順從的藝術。」

這聽起來玄之又玄,所以如果我小時候偷打電腦,被我爸媽發現了,我頂嘴回去算不算一種批判思考?阿瑋在杰哥家喝醉了,被杰哥(權力)強迫讓他看看(治理),「杰哥不要」算不算一種批判?老闆叫我朝九晚六上班,我不爽這種工作時間,在FB發文抱怨算不算一種批判?

批判之後要怎樣?它又從何而來?


批判思考在傅柯這裡,必然是向上展開的。人不想要被過度治理,權力在上,我們在下,我們——傅柯演講時肺活量一定很足——「如何不願被這樣治理,不是由這些人,不是以這樣一些原則之名,不是為了達到這樣一些目的,也不是通過這樣的手段,即不是這樣,不是為了這個,也不是由他們?」大嘻哈時代找他來肯定封為Eminem再世。批判精神就是不要Lose Yourself。

《甚麼是批判》是傅柯在1978年進行的一次演講,他開宗名義地說,這次演講其實還沒找到一個題目。又或說,他其實有一個題目,但他不願意選擇它。那個題目最終揭曉了,叫作「甚麼是啟蒙」。這個題目相當龐大,而且非常困難。當然,以我的角度來說,如果這本小書名為《甚麼是啟蒙》的話,我超過九成五不會付錢買。啟蒙關我甚麼事呢?(不過,在這次演講掃平障礙後,傅柯在1984年就寫出《甚麼是啟蒙》了。)

但在傅柯眼裡,批判和啟蒙是一脈相承的。關於批判思考,他從康德那裡獲得了理論的資源和靈感。康德的啟蒙一言以敝之,就是「要勇敢地運用理性」。這裡有兩個關鍵詞:勇敢,以及理性。在康德的時代裡,宗教、法律和知識把人困在一種相對愚昧的狀態裡,而且相當專制。他認為這樣會使人「不成熟」。為了成熟,人必須勇敢地衝破這種控制。要敢於去知道。

這樣的一種態度,其實就是批判思考了。國家具備著治理的能力,科學也同樣具備,這兩者合流時更展開一種非常強力的控制技巧,幾乎是一種藝術了。人文學科對此的回應,就是展開批判思考,找到自己能活得更好的方法。只不過,康德的思考在1784年,傅柯在1978年回看過去,卻發現這兩百年的進展導致如今的康德研究者出現了一種問題:康德在三大批判裡主要研究了思想會在不同地方被限制,於是,後來的哲學家們都在研究人類有怎麼樣的限制,而不是勇氣和決心。傅柯:唉屌。

在此雪上加霜的,是人們對於理性有著過多的關注,甚至減少了對於權力的敏感度。在這裡傅柯的話很酸:「由於我們不斷聽到有人高唱,說我們的社會和經濟組織缺乏合理性,結果我們面對著我不知道是太多還是太少的理性,但肯定面對著太多的權力。」由於人們不斷許願著大革命的再次發生,反倒在日常生活裡產生了對權力的惰性。

翻譯成一個容易理解的例子:堅決打倒資本主義,至於還沒打倒資本主義之前要怎樣跟資本主義來往溝通,暗渡陳倉又或明哲保身,關我屁事呢。歡迎把資本主義隨意替換成另外的權力機構。

於是,儘管康德在啟蒙時期提出各種各樣的批判,卻因為不同緣故產生了傅柯眼中的惰性,甚至忽略了權力。由是,《甚麼是批判》這次演講討論的,其實是「理性」或是「知識」的陰暗面,如果說,這種理性其實是權力機關進行的洗腦呢?會不是一種大規模的愚化?「它大規模地、不斷地建立一個龐大的科學和技術體系,卻從未受到徹底的質疑,這種理性化是甚麼回事?」

換言之,我們從一開始受教育時,就已經被權力所控制了,那還能怎樣進行批判思考?批判思考可行嗎?


「關鍵並不是在於描述甚麼是知識、甚麼是權力,一方如何壓制另一方,或者另一方如何濫用一方,而在於描述知識—權力的連接網。」這是傅柯展開《甚麼是批判》時的一段論述,這段話歸納了前兩節所說的,批判該怎樣找到自己的局限。如果我們的知識都是被形塑出來的,還可以怎樣知道自己被「過度治理」?

傅柯很敏銳地捕捉到問題所在,如果我們,又或是哲學家總是歸根究底,去問「事情一開始是怎樣出錯的」,問題必然會無窮無盡地往歷史去推。但這種無限逆推的挖掘無法解決當下的問題,由是,傅柯決定「絕不求助於創始者」。以下是他採用的一些關鍵詞:斷裂、中斷、獨特性、純粹描述、靜止圖表、沒有解釋、沒有轉換。重申一次,傅柯是個rapper,這是快嘴。

答案是結構。人活在網絡裡,社會人際網絡,資本網絡,科學網絡,人文網絡,各種各樣的網絡組成了互相支持的結構。而傅柯認為在這些網絡裡,構成治理權力的原因並不是單一的,他提出的概念是「系譜學」——來自尼采——看出各種事件的相互作用,從此引出一整段可以稱為戰略的分析形式。而這就是批判的意義:批判延伸出更多的批判,從而揭示現有權力結構的弱點。使權力顯得脆弱,強調自己「不願意被這樣過度治理」。

《甚麼是批判》這次演講留下了一條尾巴,它首先指向了數年後傅柯終於決定採用《甚麼是啟蒙》作為標題的文章。然後,這篇文章寫的是「甚麼是」,而不是「怎麼」批判——不能在這裡要求太多。這確實不是一份批判說明書,比較像是內功心法。這篇文章的其中一個最大貢獻,其實是為康德在1784的《何謂啟蒙》做了一次鹹魚翻身,這篇文章其實只不過是康德在報紙回答讀者提問的一篇散文,相比起讓哲學系學生頭痛欲裂的「三大批判」,實在算是微不足道。但傅柯在這裡找到了一整座寶庫。

不過,傅柯其實有提到了批判的下一步到底要做甚麼。如果我們還記得,《文學批評》裡諾思說的,「左派處處遭遇阻撓,無法付諸行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更深入、更出色的分析。」而傅柯這位極左,其實在提出了批判分析時,曾輕描淡寫地提出了——我個人認為是全文精華的——一個概念:批判就是工具和手段,它不會知道、不會是未來或是真理。批判就是對某一領域的關注,它很想在此領域維持治安,但卻無法發施號令。

批判就是想要維持治安的慾望,我不想被這樣管治,由是我提出由我來維持自己的管治。甚至推己及人,提出一個更好的管治,惠及「我們」。

1972年時,傅柯與德勒茲曾進行過一次對談,傅柯說,其實群眾不需要知識分子來認清局勢,他們自己就看得很清楚,甚至比知識分子更清楚。不過,卻存在一種知識的權力系統來阻撓干涉群眾的表達,甚至滲透到了社會網絡的各個層面。於是,知識分子的角色不應該被想像成前線或邊緣,他們本來就非常靠近這種「知識的權力」。所謂的批判,就是原地跟這些權力秩序進行鬥爭。「在這種意義上,理論不是實踐的表達、實踐或應用,理論本身就是一種實踐。」(德勒茲:《荒島》及其他文本)

批判,是為了突破既有權力的限制,同時也維持一種理想的治安。於是它自相矛盾,卻又推動向前。我們閱讀權力並不是因為投誠,並不是如若中世紀牧領時期的修士,為了維護聖經的權力而反對「地球的運動」。我們在各種各樣的權力網絡裡找到理論資源,從而建立個人的治安。在《甚麼是批判》這次演講時,傅柯被台下的觀眾問到,這種批判跟蘇格拉底的批判有沒有甚麼關係呢?幾年以後,他在另一個場合說道:

「哲學的批判功能在某種程度上來自蘇格拉底的命令:『關注你自己』,也就是『通過控制你自己,而把你建立在自由之上。』」批判就是發現權力的痕跡,並維持個人知識的治安,從而獲得更大的自由。

(回到最初的問題,「杰哥不要」算不算一種批判性思考呢,雖然杰哥有一個非阿瑋所願的治理,杰哥也具備行駛暴力的權力,不過杰哥背後沒有一個社會網絡,他只有在房間裡用來看A片的網際網絡。他們是一對一的。所以阿瑋的口頭反抗不算是批判〔他也沒有時間來論證杰哥行為有問題〕,也沒辦法使杰哥看起來脆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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