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買一個文學符號

◎ 原刊於《聯合文學》雜誌 NO.472:東京文青考察

「你知道日本嗎,孩子?」畢飛宇在《生活邊緣》裡這樣寫道:「你應當關注日本。它不是一個國家或民族,對於當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種形而上。」我想這句話應該印成標語,貼在廉航官網裡當成Banner。這到底甚麼意思呢?我們可以聯想到一個遙遠的連結:在1966到1968年,羅蘭.巴特三次到日本旅行,為這個地方寫了二十六篇文章,後來輯錄為《符號帝國》。

「日本包裝的一大特點,內容物價值不高,與外包裝的豪華不成比例〔…〕盒子就產生符號功能,作為外殼、屏障、面具,它使人上當。」顯然,在六十年前的巴特肯定在伴手禮店跟我們一樣失心瘋地爆買過一波,「上當」了。怎麼可能抗拒日本零食呢?日本製造符號,我們從中消費。消費的聲音don don donki。這個符號的製造中心就是東京,對於華文文學界而言,生產符號的日本大師除了村上春樹別無他選。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爵士樂和費茲傑羅。在成為作家以前,村上春樹在東京国分寺駅開了一家名為Peter Cat的爵士吧,直到1978年忽然一天,他碰上靈感之神了。「當時的感覺,我還記清清楚楚,好像有甚麼東西從天上慢慢地飄下來,而我正好雙手接住。」他坐車到新宿紀伊國屋去買了稿紙,開始構思《聽風的歌》。後來的事都是歷史了。在《身為職業小說家》裡他回憶了自己在東京決定成為作家的故事,雖然我們可能只記得他每天去跑步游泳和聽爵士樂。說到音樂,後來有一個名為Peter Cat Recording Co.的印度獨立樂團,在2019年推出的專輯〈Bismillah〉相當精彩。而團名當然啟發自村上春樹的東京酒吧。

繁華的東京,美麗與哀愁的生活。三島由紀夫流連銀座同性戀酒吧,川端康成看見了戰後繁華符號下的掙扎。在《東京人》這部鉅著裡,他書寫來到東京生活的人們,除了失落家鄉以外,最根本的失落是沒有了可以安放心情的美學與秩序。1970年11月25日,三島向出版社交付了《豐饒之海》的最後一部《天人五衰》後,在東京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切腹自盡。遙遠的時代,失落的舊秩序,愛國與死亡。兩年後,川端在工作室裡打開煤氣自殺。一切都在加速,一切都被資本主義高度整合,我們可以記得涂爾幹的研究:社會失序導致自殺。又或像巴特所驚歎的:空洞的市中心、沒有地址、無須言語。萬物生長,帶著金錢的符號。

甚麼都是符號,甚麼都能使用。在巴特這裡,可能他參加了不少東京深度遊,連禪都被他解構了。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有誰第一次去日本旅行沒被震驚得瞠目結舌呢,這玩意就是個形上學,我們在洞穴裡摸著它的影子就已經很開心了。在研究禪的過程裡,巴特認為書寫就是一種開悟(satori),「是一種頗為強烈的震盪,搖撼知識及主體:它創造一種不言之境」。這不言之境的感受,也許就像村上春樹在1978年4月1日晴朗的午後,在神宮球場無來由的念頭:「對了,說不定我也可以寫小說」。他用的詞是頓悟(epiphany)。法國人用日文,日本人用英文,在廣東話裡,這叫隔離飯香。

同樣也是1978年,同樣也是4月,米歇爾.傅柯與丸山真男於27日在新宿王子飯店碰面了。對話內容我們如今不得而知,只有一張兩人翹腳對談的硬照。哲學家就是要翹腳,一如文學家嘴角叼一口煙。在那天,他發表了〈The Analytic Philosophy of Politics〉,內容也是艱澀得讓人不知所云。其後經過一個月的長途旅行後,在五月,傅柯回到巴黎的第三天,就在巴黎大學發表了著名的〈甚麼是批判〉演講。那些關於康德或批判的事情我們可以先拋諸腦後,能理解的事情只有一件:如果我去了東京還住上一個月,有甚麼好批判的呢?甚麼是批判?伴手禮店這個符號帝國足以讓我甚麼都不想,我今天開心就好。想到這裡,都蠢蠢欲動要去表參道大爆買了,這就是頓悟,這就是禪。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