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種、香港、cyberpunk——陳冠中三本

其實「雜種」是研究香港文化一個很重要的關鍵詞,把它封殺或和諧掉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實話實說,有點忘本了。陳冠中當年就提出過「雜種本土主義」,還有神奇的「雜種世界主義」。可以稱他為這個說法的第一人,簡稱雜主席。雜種一詞來自hybrid,一種混雜、揉合、拼裝與組構。

「香港整個文化發展應用『附加』(add-on)的方法。」陳冠中在《我這一代香港人》裡展開雜種的論述,香港開埠百多年來一直累積各種資本,有好有壞,但以班雅明的說法來講:歷史不能從頭來過,所有的努力是對既有現實的附加。香港很雜,我們掛在口邊「華洋雜處」裡的雜。它不是單種和純種的,也沒有甚麼本質主義或原教旨主義。陳冠中說:「換個角度說,有了寬容,才有雜種。」現在香港禁了雜種,當然是因為政府禁止我們寬容。

我們今日回過頭來閱讀陳冠中,是為了尋找一些關於香港文化的脈絡,一些「從何而來」或「往哪裡去」的啟示。在這其中不包括三大問題的最後一問「在哪裡」,因為這些作品始終已是十五年前的了,對如今的我們而言,只不過是「從何而來」。但我們先再往回推個一百多年吧,回到清朝,所謂漁村時期。我們現在只集中在文化,忍痛將政治或經濟擺在一旁。

在十九世紀期間,這個法治自由港曾出版過13種語文的刊物,在明治維新前,日本官方還固定翻譯香港的中外文報刊以作參考。陳冠中的《下一個十年》歸納了早期香港的文化史,在1874年——陳奕迅出生的100年前——王韜在香港創辦了《循環日報》,還提倡變法自強。這比康有為梁啟超康有為等人還早了二十多年。

時間快轉五十年,到1920年代時,清帝國亡了,民國又在重整秩序,香港文化進入了一個混雜的時期。殖民地政府在這裡居然提倡振興傳統國粹,好像在說「你可以學習殖民宗主國文化,也可以發揚中國固有文化,但不要去追隨摻和了西方文化的民國新文化。」不過我們也知道,政策從來都是堵不如疏,而英政府確實沒有大力推行從上而下的嚴格規定。王韜以後的五十年來,奠定了香港百多年來(至少到2000年代)的基調:

「香港是當代中國思想在某些時期的孵化器,在另一些時刻的推動器,甚至曾在萬馬齊暗的日子成為海內外孤存的一盞明燈。」

這最明顯的狀態,莫過於1949後。各省來到香港的人多了,在廣東人眼中,通通都是外省人,其中最大聲的就是上海人。從1949到70年代,香港有過二十多年來的國語文化流行期,我們也記得陳慧《拾香紀》裡有角色的興趣就是唱國語歌,那是上世紀的盛況。

不過,陳冠中舉出了兩個60年代的案例:其一,1964年披頭四(Beatles)來港演出,將香港放在英美的時尚文化地圖上,一時間香港出現代溝,上一輩的衛道之士決定禁播,但下一代直接搖滾起來,長髮短裙無一不有。西學為用了。其二,1967年由崑南等人創辦了《香港青年周報》,講的是為甚麼香港學生沒有自己的刊物?有香港人,就應該要有香港文化。香港主體性開始了。

陳冠中在《下一個十年》裡的小總結相當有用,我在講座時經常拿來引用。他說,在1950年代,香港至少已經並存八個可辨識的文化系統或亞系統:

一)中國傳統文化;
二)廣東地方傳統文化;
三)廣東以外各省地方傳統文化;
四)民國新文化,在戰後香港主要為上海都會摩登文化;
五)中共黨國文化;
六)英殖文化;
七)世界各地文化,以西方英語文化為主;
八)雜種本土文化。

以上這些文化,共同構成了第八點:「雜種」香港的根基。一種創造性毀滅、混血、自主創新的新品種、新傳承。雜種本土化可以說是以香港為主體,把上述七個系統的文化拿來揉雜的創新生產過程。重申一次,雜種之所以可以成立的原因,是因為寬容。雜種來自生機,也來自香港人把東西「搓埋一舊做瀨尿牛丸」的技術。


在討論一個地方為甚麼會出現本土文化時,陳冠中做了一個判斷:一個地方的本土文化的出現,不可能是因為「比較優勢」,不然大家都會跑去看美國電影,看日劇韓劇,聽西方主流音樂了。本土文化講的,其實是進口替代。換言之,曾經有一些具備巨大優勢的文化進來了,其後本土化,讓本地文化佔更高的市場份額。

香港的例子就是這樣,從50年代開始,八個文化系統有時互相拒斥,有時勾結共謀,最後揉合在一起,雜種了。這雜種的歷史已經太久,久得當我們聽到有人說「我們要回去純粹的香港」時,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陳冠中也直接明言,深究起來,可能也只是上一階段的雜種化成果而已。那是還原不了的,一旦還原其實就是破壞了,我們只能繼續往前走。

「這裡要補充的是:雜種化不等於說沒有根,而是多過一條根,雜種是兩個或以上的種的結合,是不能拆散還原的,還原就是能量的流失,就是死亡。」如果我們仍要進行外來文化的本土化,這就必然是個雜種化的過程。在陳冠中的眼裡,若要前進,一切已在地的文化資源都是可以挪用的。那是相當實用主義的觀點,當然,非常香港。本質為次,變化為主。知否世事常變,變幻原是永恆。

但單純只講雜種和揉合,香港也不一定會成為現在的香港。在地球上的各個殖民地,也必然經歷過雜種化;一些後進的大城市,也肯定經歷過在地化。於是陳冠中整理了香港文化的五個維度:世界主義文化、城市文化、半唐番文化、工夫文化、can do文化。前面三個可以簡單歸納為雜種,後兩者則比較有意思了。

工夫也就是功夫,兩字可以共通,香港是個講武俠江湖的地方,我們有金庸也有古龍。所謂的功夫主要指向勤力、恆心、負責、誠信、榮譽、修煉等等。簡而言之我們可以想像郭靖,反正郭靖是由香港人寫出來的。「以前香港的功夫電影,主角都很仗義,背後有高超的技巧做後盾。當然,他們的功夫是由紮馬站樁等基本功開始苦練出來的。」

功夫的另一面是can do精神,can do精神曾被曾蔭權特首提起過。陳冠中翻譯過來,can do就是搞掂——搞掂精神。意思包括完成了、沒問題、這是可行的。說一個人「掂」就是他能幹,有水平。「香港的搞掂精神,大概跟廣東人的敢為天下先,和1949年後南來的海派商人創業精神有點宗譜關係。」

不過can do也有點問題,因為它通常存在於世道較好的年代,如果社會沒有機會,再掂的香港人也不搞了。not can do了。所以,其實搞掂和功夫是互補的,一個是內功,一個是外功。研究發展就是功夫加搞掂,創業創意就是搞掂加功夫,所謂藝高(功夫)人膽大(搞掂)。兩大訴求缺一不可。

搞掂加功夫加雜種,是陳冠中在2000年代為香港文化歸納的過去與未來,說真的,如今依然沒有斷絕。至少現在我們還會說搞掂,時勢艱難,我們潛心研究功夫。我這一代香港人,雖然沒有明確制度地學過這些東西,精神依然確鑿流傳。


時日過去,《我這一代香港人》都已經出版快二十年了,2008年的《下一個十年》已經過去,我們抵達了2023年的《又一個時代》。在動蕩的時代,講雜種令人憂傷——如果連啟動雜種化的本體都被連根拔起,還可以雜得去哪呢?又一個時代這個名詞可圈可點,我們都已經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回不去了。

書裡有一篇〈香港與我的開蒙〉,可以看成是《我這一代香港人》的續篇。如果看過後者的話,有很大程度上的重疊——除了文末。文末連接到了當今的狀況,「我們現在碰上甚麼時代?」陳冠中自問自答:「如果用美國獨立戰爭湯瑪斯.潘恩的名句,就是『這是考驗人靈魂的時代』。這個時代很折磨青年,但年輕人有很多工具,有難得的機遇,他們是可以很快的跳躍性開蒙。」

在考驗人心的年代,我們需要搞掂和功夫。這個年代政局動蕩,但以文學而言,是華文最昌盛的年代。「我很鼓勵培養一種超級讀者的能力,尤其是我們的大學應該教育我們看懂四地華文的能力。」陳冠中真正關注的,是四地怎樣去應付這個考驗人的時代。當然,我們不一定真的要理解四地在處理甚麼問題,一時一地已經焦頭爛額了,但這個說法依然源遠流長地接駁了「雜種」,去學,去看,去吸收,回過頭來在地化。

政治所限,又或是身處位置,陳冠中始終避重就輕,畢竟受到考驗的不只是青年。不過對於香港的未來,在《又一個時代》全書最末,他提出的香港文化出路是cyberpunk。「本來全世界就覺得香港是一個最有cyberpunk feel的城市,所以當時有名的《銀翼殺手》到後來其他作品,很多都是想像香港的場景。」

cyberpunk除了外表,還是內心。「在一種苦悶的年代,一種不滿的時代,怎樣把內心表現在外表,在美學上服裝上時尚上?香港很多年輕人都早就有著這樣一種底蘊。紋身、穿刺、染髮已經做了很久,這兩年抗爭和抗疫的裝備也很cyberpunk。」陳冠中講述的,是一種punk的態度,一種反抗,一種對峙,一種大開大闔——我們沒有理由在一個沒有了小確幸的時代裡面,再講小清新。

「我們不要溫馴地走入良夜,我們要有進取的表現,要給同道知道我們有甚麼心情。」

也許這已經到了真心話大冒險的層次了,但是,陳冠中在這裡所沿用的,依然是那種藝高(功夫)人膽大(搞掂)的邏輯,有了這些,才能勇於去尋找雜種的可能性。cyberpunk只不過是一個比喻,一種時興的潮流和時尚。在核心裡,依然是老話一句變幻原是永恆。在全書的最後一句,我原句摘錄:「我自己覺得我們香港年輕人的潮流應是cyberpunk,這是最撚適合香港共同體現在mood feel的一樣東西。」

從一百七十年前開埠的漁村,到港口化,到如今成為數碼雜種,當中曾有陳冠中一代香港人,亦有後來的許多時代。以橫切面來說,我們能夠看見多個不同的香港如今在本地及海外成型,只是,我希望當我們重訪這些舊日文章時,能抓取一些能稱之為縱向連接的概念。我相信有功夫就能搞得掂,一如我相信雜種無法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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