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迷因

殺死迷因獲「第24屆臺北文學獎」小說組評審獎,特此致謝。
(部分內容無法以wordpress呈現,改成截圖,與參賽投稿檔案有差異。)

他成名的時候是夜晚,從一條訊息開始擴散,抵達網站,轉運到更多網站。線條是彩色的,視乎網站配色和設計,留言評分回應互相折疊覆蓋,漫天花雨般四濺爆出水藍色的讚好、澄黃的笑臉與驚訝、亮橘好評與漆紅差評——點連成線,線聚成面——浮現一張他被擊倒的臉。

他把臉從雙手裡拔出來,低頭看著自己濕漉漉地關掉水龍頭。漱口杯歪斜地倒在洗手盤裡。在鏡中他的嘴角畫了一條淡淡的牙膏漬,隨著剛才洗臉的動態綿延到腮。他就低頭再打開水龍頭,甚至提不起力氣皺眉或抿嘴。白色背心還黏著冷汗,起床就像撕開一個包裹。一個成名的包裹,內面是七彩繽紛的殘忍。他再把臉從雙手裡拔出來,看著自己。其實他甚麼也沒看,手機在外面不斷震動。

手機原本設置成飛行模式,人的睡眠是一場飄浮,一旦降落就粉身碎骨。但名氣不會在他睡眠時就放過他,它們的進攻有怡然自得的航線。他唯一能做的是解除飛行模式,並在第一個訊息映現前逃進廁所洗漱。其後,訊息如污水倒灌。震動的聲音在他的耳膜裡波瀾萬丈。電郵、社交媒體、簡訊、討論區私訊、各種通訊軟體。他的手機瞬間涇渭交匯,向他發出淫蕩的挑逗:「想當你的狗~」「誰是小母狗啊?」「汪汪,哥哥我這樣可以嗎?」「異男去死」「噁心」「狗哥,狗哥,狗哥🐶🐶🐶」

數百條訊息是座摩天大樓,不住更新,像子彈電梯往下墜落,卻永遠不會抵達水面。他往外看去,訊息的亮光在床上持久不斷,在那些通知下面壓著的桌布是與女友的合照,她向鏡頭比起的勝利手勢在淫穢的訊息下抑揚頓挫。他就回過頭來,水滴從眉毛落到鼻翼,流到嘴角與下巴,持續往下,一路往下,他跌落到一周以前,栽在交友軟體那個人手上的時候。其時他的女友沒回家,他覺得自己知道她去了哪。但他沒有確認。

交友軟體那人問他有沒有用Telegram,他說怎麼了。那人說Telegram有閱後即焚功能,方便聊色。他說,聊色喔。那人說,對呀,妹妹最近寂寞。他感到自己半身正在焚燒,想到,就算是詐騙也閱後即焚,無傷大雅。不熟悉手上的工具是人類最大的破綻。他不由自主地走進浴室關上門,再鑽進淋浴間關上玻璃門,褲子內褲不知何時已脫掉了。那人傳來一張兩指掰開陰穴的照片,褐色的陰唇與薄荷綠的指甲,是年輕女孩尚未被工作摧殘的手。他趕忙用手磨擦下身,拍下一張勃起途中的照片回敬。那人說,哥哥好大。語言像一隻手,進入他布偶般的意志裡五指箕張,那刻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大極了,從水平直到天頂,裡頭每顆精子隨時準備衝上觀景台登高望遠。

他們再用文字聊了一下,他又發了一張屌照,那人又回敬一張自慰的照片。後來他回想,前後兩張照片的指甲油顏色好像不太一樣,手好像也比較老,只是當時,一切閱後即焚,訊息在畫面只停留十秒就不見了。他們哥哥妹妹地打字聊了一輪,他右手不斷捋著硬得發痛的陰莖,心想聊色真是好東西。之後,他讓那人趴著。那人說,趴好了。他說,要幹你囉。那人說,好大,好舒服。他說,你這樣好像狗喔。那人說,我是你的小母狗。又說,想看哥哥幹我的樣子。他打開鏡頭,對準自己,促狹地笑著:「誰是小母狗啊?」

對話框沉默了一陣,其後他看見通知:對方已錄製螢幕。

那時他來不及想的是:我連那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呢。 隔天起來,他女友提醒他說她明天要坐高鐵到南部參加研討會,順便留下來做一禮拜田野。他的意識裡閃過了一個男人的臉,但他沒空去想。他惴惴不安地胡亂回應,她奇怪地看他一眼。那天他如常上班,她如常在家,研究一堆民間故事和童話。晚餐他們吃了便當,看了一陣影片,做了愛,他不敢讓她當小母狗。她問他為甚麼今天那麼安靜不講Dirty Talk,他說心情不好。她還安慰了他一陣。洗澡,刷牙,各自躺在床上滑手機,然後,正當他覺得其實也沒發生甚麼事倒頭大睡之際,他紅了。他的臉在網絡上漫山遍野穿州過省,還多了個威風凜凜的代號:狗哥。

〈台男太丟臉!自拍屌照還追問「誰是小母狗」網:噁爆〉
〈網聊叫陌生人小母狗糗大了!噁男「狗哥」慘遭肉搜〉
〈噁男傳她「超露骨內容」…卻爆紅了!網:有可憐有推〉

有些文章有替他打上馬賽克,絕大多數沒有。噁男似乎沒有人權,大概是比人類低等的物種,類似猿猴猩猩或狒狒,除了橫屍車底被又拍照上傳外沒甚麼需要保育的理由。他看著自己佔了大半個螢幕的臉,非常癡漢。其實影片才五秒,就一句話,現在播放次數加起來也有幾十萬了。有些人說連續看了十次,又有人說想當狗哥的小母狗。有更多人為他做了迷因:「當你到寵物店去,一般人:*狗的品種*。狗哥:誰是小母狗啊?」、「史努比的兄弟姊妹都長得差不多樣子,狗哥:誰是小母狗啊?」還有電音Remix,嘻哈Remix,流行經典Remix:「快使用雙截棍,誰是母狗!快使用雙截棍,誰是母狗!」小賈斯汀的〈Baby〉全長3分40秒,播放數有25億,這加起來的時間長達18000年。18000年前,石器時代的人連狗都還沒馴化呢。當他們馴服狗的時候,會不會也順便發明了母狗play?他慘澹地想,有生之年自己也是當了一回名人了。

女友已經在南部了。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他不敢提。他做甚麼都於事無補。他們還是睡前傳訊息,他好怕她傳來他那佔滿螢幕的可笑的臉。短髮,細框眼鏡,瞪得老大的飢渴的雙眼,微哨的門牙。他擠牙膏刷了個牙,齒縫之間彷彿能漏出一叢叢的讚好與笑臉,麵包屑般撒滿一地。鴿群前來啄食,又飛走了。他多想有人前來把他開腸破肚,就地慘死。

狗哥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狗哥,你昨天又養新母狗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溫兩碗酒,要一張凌辱A片。」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亂傳屌照了!」狗哥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汚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叫人母狗被錄下來,被吊着打。」狗哥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網愛不能算愛……網愛!……小母狗的事,能算愛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情慾自主」,什麼「調教」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他回到座位時,電腦螢幕上被黏了一張便利貼:「我是小母狗,看著我~」他把紙撕下來,但不知道該放哪。附近一定有人在看著他,說不定還在拍他。早上在坐捷運時,有個假裝在玩賽車遊戲的男孩把手機扭來扭去,最後把鏡頭定定地對準他。還有另一個女的,她假裝講電話時用鏡頭對著他,可惜忘了關拍照音效。坐計程車時,司機在後視鏡裡的眼神帶著笑意。世界變成了一個水族箱,又或者說,世界本來就是水族箱,今天輪到他當小丑魚。

螢幕上是一家公司的官網:「本協會為非營利、非政府的民間組織,每年訂定明確的階段性任務,堅守原則並朝最終目標前進。」他盯著這段像樂高般的萬用說辭,放到哪家公司都可以。下午就要跟他們的代表開會接洽了,但網站在他的瞪視下靜止不動,滑動的只有他的意識。他作為內容在網絡上被各路人馬淫穢地翻雨覆雲,幾乎能聽見他們吞口水後發出的溢美之詞:這迷因有夠狂。他還看到有跨國傢俱公司為了賣小狗娃娃,找了繪師來把他的臉畫成卡通——誰要買這隻小狗啊?——五萬讚好,熱門留言都是些網紅、漫畫家、政治人物。這些人的專業就是跑到網上對人落井下石嗎?

下午的接洽絕對不能失敗,只是,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每隔兩分鐘就切換到討論區上自己的頁面,每次重新整理都有新留言:笑死、朝聖、狗哥拜託幹我。他已經追著這些頁面看了兩天,可以說,他就是自己的最佳觀眾,貢獻了最多點擊。兩天前,他查了一下「如何下架迷因」,找到了個當年被弄成迷因的匈牙利老頭,因為他笑得像哭一樣,一夜爆紅。爆紅的形容詞總是一夜。老頭發覺自己爆紅後想要申請下架照片,但無助地學懂了網絡不是一個可以刪除東西的地方,但凡存在過皆永恆。於是,這老頭想,算了,就當人生多點樂趣吧。他瞪著這老頭便秘似的笑臉,心想:這老狗肯定沒試過被人把頭拼貼到一條生蚤癩皮狗上,看你還樂趣不樂趣。

女友還是每晚跟他講視訊電話,他嘗試擺弄鏡頭,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影片裡那麼猥瑣。只是影片裡的模樣已騎劫他的意志,彷彿隨時會在唇齒間蹦出那句名言。他就像生出了一個新的自己,並由新的自己強暴了舊的自己。女友說這幾天很忙,收集了同儕的研究資料,又認識了一個比較研究伊索寓言和台灣民間故事的博士。他差點脫口問出伊索寓言裡是不是有很多狗。他想,其實網絡交友和外遇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所有人都有權瞞著伴侶來找點樂子。他敢說她有,他不小心看過訊息通知。不過所有人也只是瞞著伴侶到網上匿名提出這個主張,面對面時又只能把自己縮進脖子裡。

她跟他說了個伊索寓言故事,他心不在焉地聽:有隻小青蛙慌張地回家,跟老蛙說剛剛碰到一頭超大的妖怪,頭上有角,背後有尾,還有四條巨大的腿。老蛙說,那就不過是牛而已,而且哪有那麼大,看我把自己鼓起來就比牠大了。於是牠把自己吹脹,但小蛙說,牛比你大多了。老蛙再把自己鼓脹一點,小蛙說沒辦法,那牛還是比您老人家大多了。於是老蛙鼓足全力,結果這次牠像個氣球一樣,嘭一聲地炸開了。

他問,牠爆的時候長怎樣?
她說,像煙火一樣。

他想,那肯定美極了,美得像被亂槍掃射,從摩天大樓跌落海面。

            作者     Chinese696969(中華正宗六九大師)
            標題     Re: [問卦] 誰是小母狗啊?
            時間     Mon Oct 18 20:25:59 2021
            誰是小母狗~~~~

           推 noobmaster69: 幹笑死                          10/18     20:47
           → 420Taiwan420: 好想被狗哥幹               10/18     20:49
           推 Richdoggo: 快使用雙截棍,誰是母狗    10/18     20:49
           噓 KanyeEast: 煩死噁男                           10/18     20:50
           推 Gotye2020: 哥哥,母狗喔                    10/18     20:51

午餐時間前秘書跟他說,老闆等等也會列席會議,你要做好準備。他緩慢地抬起頭來,秘書沒有正眼看他,緊繃的制服就像在鎖緊一場大笑,一不小心就會把鈕扣噴滿一地。他說好我知道了。還有,秘書說,平常心就好。他雙手在桌子下握了一握。

待秘書走後,他緩慢地把東西收進一個紙箱裡,像電視劇裡那些絕望被金融風暴殘忍捲入的無辜上班族,雙目茫然渾濁得暈開的黑藍墨水,任由兩手機械收納:時鐘、相框、去年的優秀員工獎牌、某次加薪後犒賞自己買的機械鍵盤、一次耶誕交換禮物換來的公仔、杯子、餐具與衛生紙……他想,我就是狗,我就是一條老公狗了。有個同事路過他的位子時本來還帶著笑意,看見他收拾東西後馬上凝住了表情,踉蹌了一下,停下來幾秒後還是沒說甚麼,走開了。他在心裡說了聲謝謝。

開會的房間裡有台大電視,七十五吋,互動智慧附帶白板功能。他進去時,他的頭就荒淫無道地投映在上,比他真人的頭還要大上十倍,在這數量與質量都顯得崇高的人頭前那台詞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他緩慢地把視線轉向老闆,又看向列席的協會客戶,那三十多歲的男人憋得滿臉通紅,最後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跟旁邊兩個員工邊笑邊抱歉。他又把頭轉向老闆,想自己的臉一定慘白如紙。老闆說:「來得正好,我們正要開始看呢。」

秘書按下播放,他看著那個自己開始講話:「誰是小母狗啊?」那五秒延長得像一個世紀,一次輪回,一場曲速航行,一畝開天辟地,使他心神恍惚,差點錯過了其後的過場效果,他的臉融化成一個公園,老闆親自配音的旁白說著:「全台灣目前一共有十五萬流浪狗,牠們無家可歸,只能日曬雨淋……」

「很棒吧,」老闆洋洋自得:「不是我吹,這流量一定爆,屌爆,超屌,skr,666。」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客戶,那動保協會的卅歲男人站起來跟他握手,笑著說:「狗哥,久仰大名。」他心想,能有多久。整場會議他就像浮在雲端,失重得不知所以,像條紙船在河裡漸漸遠去。沒人問他有沒有準備些甚麼東西,只有老闆口沫橫飛地推銷,在白板上他的臉裡畫了一個接一個箭頭與圓圈,客戶們點頭稱是。最後離開會議室時,秘書讓他留下來,跟他說:在計劃裡他的頭銜是演員,演出費是三個月薪水。

與客戶同行的其中一人是導演,另一人是攝影師,他們說要把握時間,先去車上檢查器材,等等拍完晚上就得發。他說,我還沒想好……老闆說,回位子收拾一下就出發,我也要到現場看。他回到位子才想起東西早就清空了。老闆驚訝地說,你東西就這麼少?他想了想,把紙箱子像陰穴般掰開,把時鐘放回桌上。

傍晚時份,他獨自坐捷運回家。他覺得體內有個東西像音樂一樣脈動,不知道是甚麼,他也不想深究,只任由身體隨著行車的節奏搖擺,像嘻哈鼓點重重覆覆。快到終點站時,車廂已經快全空了,他坐在椅子上,忽有所感地抬頭看去,有個男孩正閃閃縮縮地用手機對著他。於是,他站起來,往那嚇得趕忙收起手機卻又下不定決心逃跑的男孩走去,一直走,一直走,至少走了五次影片的長度。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顫抖的男孩,男孩看起來快哭了。他內裡的音樂幾乎要傾瀉出來,快使用雙截棍。

於是,那個男生就聽見狗哥問:「你想要合照嗎?」

誰是小母狗啊?誰很浪啊?(畫面切換至公園流浪狗)目前,全台灣一共有十五萬流浪狗,浪浪們無家可歸,經歷日曬雨淋,狂犬病,營養不良……(切換至收容所)只是,台北的收容所只有三十二處,台北市動物之家超收率更是全台之冠……(切換至狗哥)以認養代替購買,讓浪浪有一個溫暖的家。(露出原影片的微笑)現在,誰是好主人啊?

「狗哥 您好,我是xx毛孩公司的oo,誠邀您為我們拍攝一則三十秒的廣告……」
「狗哥好,我是YouTube頻道的某某,頻道主要關注兩性生活,想邀請狗哥為我們分享調教跟Dirty Talk技巧……」
「狗哥,展信愉快,本人為市政府公關宣傳部長,誠邀您為我們錄一則音檔,說『誰是好市長啊?』作公關宣傳之用,酬金若干……」
「狗哥 貴安,我是煮食Podcast的xx,希望狗哥可以到錄音室錄一句『誰是小薑母鴨啊』。錄音完成後,我們會送你一箱即食調理包……」

逐篇讀著這些邀請時,狗哥正在跟女友聊視訊。他說之前幾天那些都是老闆想出來的行銷計劃,沒想到還真湊效了。她笑著說,你演得超好笑,我原本差點就以為你真的去聊色了。狗哥說,怎麼會。鏡頭裡看不到他忽然緊貼起來的大腿和坐直起來的腰骨。然後他又模仿了一次影片裡的話,她說,我是狗哥的小母狗。兩人大笑了一陣。她說,禮拜天就回來,記得到車站接我,別紅了就翻臉不認人。狗哥說,誰要人接啊。兩人又笑了起來,笑得讓他感到自己體內有甚麼頂天立地,還橫向地延伸開來了。

隔天,狗哥向公司請了假,花了一早上傳錄音檔給不同媒體,用平板電腦在pdf上簽了一份接一份同意書,跟一個又一個行政確認錢何時進帳。下午,他坐計程車到網紅們的攝影棚或錄音室,按他們指示說差不多的話。一箱一箱業配品他雙手拿不完了,最後索性租下了計程車司機,讓他在各個地方的門口等他。

計程車司機說:「謝謝小老闆。」

狗哥說:「誰是小老闆啊?」

兩人彎腰笑得像一雙半硬的陰莖。

晚餐後狗哥到了松江南京附近一家唱片店,老闆是個DJ,昨天私訊說他就是把狗哥跟嘻哈和電音合成在一起的人。DJ說,想邀請狗哥加入年度迷因音樂計劃,把他合成進一個組曲裡,如果願意的話可以來唱片行聊聊,錄一個音質較好的版本來混音。狗哥說,想不到有天我還能出歌。DJ說,音樂是個好文明。

DJ倒了一杯琴酒通寧給狗哥,他說,串流年代啦,唱片行不得不順便當起咖啡廳和酒吧來賺錢。店裡放著節拍工整的九○年代嘻哈,這是DJ介紹的,狗哥心不在焉地聽著,酒精把他一天奔波的疲憊扭鬆了。於是他決定腳步虛浮地出門跟計程車司機說行李放這就好。三個人就合力把戰利品搬進店裡,狗糧、情趣玩具、調理包、紀念品、寫真集、零食與飲料……臨走前司機向他討了個飛機杯,興高采烈地在善意的大笑聲中開車走了。狗哥跟DJ坐在電腦前,互相碰杯。其後DJ放了一段把狗哥合成進台灣幫派饒舌的片段。

狗哥說,這也太猛了吧。DJ哈哈笑著,不要急,還有更猛的呢。他把混音器推到最大,讓狗哥的聲音佈滿回音地炸滿整個空間,狗哥感到自己幾乎把牆壁都撐開了。其後,DJ把對白像黑膠唱片般搓了起來——誰、誰誰、誰、誰誰、誰是、小、小小小母狗、母狗?誰、誰、誰誰、誰是、誰是——

狗哥說,哇靠。DJ笑問,還滿意嗎?狗哥說,我不知道該說甚麼。他們又倒了一杯,撕開了一包公關品零食。DJ問,你平常有在聽嘻哈嗎?狗哥說,就聽台灣流行那些。DJ不動聲色地喝了口酒。狗哥自己喝了一口。DJ說,嘻哈一開始是非常地下與小眾的,甚至沒有條件進行創作,絕大部分早期的嘻哈派對也只是讓DJ用黑膠唱機放歌而已。這裡考驗的是品味,而不是技術,在這個時候饒舌還沒發展起來呢,頂多研究出怎樣讓兩張黑膠無縫接軌,這已經很了不起了。那些去不起迪斯可的人們,就會去那些地下派對聽歌跳舞。

後來,有個天才想到了讓人參加他派對的方法,他會放兩張一樣的黑膠唱片,但只輪流放它們的過渡段,也就是Bridge。這是沒人做過的,誰會想到副歌跟副歌之間的地方竟然才是精華,又有誰會買兩張一樣的唱片?所有去他派對的人都嗨翻了,因為,原來角落裡的東西才是主角,最明顯但是沒人提及的東西才是主角,這就是房間裡的大象……他又倒了一杯,狗哥又乾了一杯。DJ說,迷因就是過渡,是一個接一個的過渡。迷因就是精華。 狗哥沒聽。他的手機螢幕忽然亮了起來,在眾多訊息中霸佔了首位。訊息從Telegram來,一瞬把他從雲端扯到地面,再用力撳進地心。那人說:「狗哥,明天見個面?」

誰是小母狗?誰要買這隻小狗?誰是小薑母鴨?誰要認養誰是好主人?誰是好市長誰是性愛大師?誰是小老闆誰是小蝦片。誰是小流氓誰是小兄弟誰是小壞蛋,誰是被害人誰是兇手誰是狼人,誰是誰誰又是誰,誰是老闆誰是客戶誰是計程車司機,誰是DJ誰是伊索誰是客戶,誰是迷因作者誰是讀者?誰是錄下影片的人,誰是狗哥?誰會在甚麼時候看見誰字時變形誰又不會?迷因會不會變形?甚麼時候,哪種狀態,誰看迷因會變形?

狗哥在古亭一家有吸煙座的咖啡廳戶外,他不抽煙,但二手煙似乎能疏導一些緊張感,像污水處理。他就連初次約會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惴惴不安。那人想要勒索還是分紅?會不會像童話故事般前來認錯,還是其實真的想要約炮?有沒有可能是她本來真的想要聊色,但到了一半被男友或丈夫發現,導致這樣的後果?抑或是那種集團式的網絡惡意,只為釣出像狗哥這種寂寞男子,再示眾嘲笑?咖啡廳裡有些人認出了狗哥,喜出望外地跟他打招呼。他們說,狗哥你真人好害羞喔。狗哥擠出一個苦笑:現在是早上嘛。

兩杯咖啡過後,傳給那人的Telegram訊息也沒有被讀,狗哥把整壺水都喝完了,還是唇乾舌燥。他決定回家,繼續錄音給不同媒體與網紅,胡說八道一些沒人在意的個人觀點。比如說如果大家真的聊色,千萬要注意安全,不要拍到臉。動保的廣告觸及率不錯,協會決定砸幾千元下去繼續賣廣告,狗哥就看著自己的臉不斷出現在別人的fb首頁,刷新出大批大批泡沫般的留言。

這實在太神奇了,狗哥想,自己像耶穌,死後三天復活。

他不斷往下滑著,每隔幾分鐘就看到自己的臉一次,這讓他看甚麼都心曠神怡,彷彿廣袤的世界也不過是他個人的倒映,通過他這塊稜鏡可以折射到任何遠方。Telegram那人也沒有意義了,狗哥就是道路真理與光。狗哥好帥,網友說,狗哥有夠屌。在眾多帖文裡狗哥觀察到了一個幾千讚好的影片,是個行車紀錄器影片。在駛經一排老式房屋的騎樓時,有群小孩正蹲著搗弄些甚麼。機車慢慢行駛著,騎士也似乎在看著那些小孩,他說:「水火箭耶。」然後那群小孩忽然一哄而散,沉悶的噗一聲,水火箭歪斜地用力發射,像箭一樣朝機車直射而來,騎士慘叫一聲:「幹——」影片戛然而止。

狗哥哈哈大笑。最多人讚好的留言說:「十次車禍六次快,一次阿北,一次飛碟,一次英文報告,一次水火箭。」狗哥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他繼續滑,繼續往下,如在摩天大樓層層觀光,一個個迷因就如電梯換乘區與觀景台,讓所有人在副歌與副歌之間過渡。其後,水火箭的帖文明顯變多,病毒性地爆紅起來,開始與to be continued、The Lion Sleeps Tonight與黑人抬棺等老牌迷因結合,進入了電音與嘻哈的混合範疇。滑著滑著,狗哥與水火箭彷彿重疊起來,混合出極其古怪的色彩印象。最後,狗哥再次滑到了動保協會的廣告,自己臉容再次猥褻出現:「誰是小母狗啊?誰很浪啊?」最新一則留言說著:快煩死了,這傢伙甚麼時候才會消失?這留言的讚紅如火箭升空。

在現代社會中,迷因若能快速且有效地從一個宿主傳遞到另一個宿主,最有可能成功。這些迷因無需理會宿主是否處於良好狀態,也就是無需理會宿主能否順利生存或繁衍後代,只要能感染更多宿主就好。我們現在生活在這種社會,而迷因已經完全改變且持續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

——蘇珊.布拉克莫,《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和文化演化史》

在台北車站等女友回來時,還有些人認得狗哥,笑容都帶著些曖昧的尷尬。那是一種禮貌,一絲抗拒,一點藐視,彷彿是給予過氣明星的應有尊重,大概座落於你可以出出單曲,上上節目,我們都沒有關係,但你再敢自不量力搞大型巡迴就噴死你的位置。DJ也說,現在除了想回顧歷史的話,不會有人再聽八○年代初或以前的嘻哈了。那些先驅們也回到街道去,過普普通通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虛胖了一場,猶如心臟一張一弛,每秒六十到一百下,三分鐘就完成一次全身血液循環。他往網絡縱身而入,就像在血池裡游了一次百米來回,血淋淋地上水時所有人都已經轉開目光,追著下個跳血池的人看。這一切才發生多久?時間感崩潰如若水火箭朝鏡頭發射,就連流淌出來的鮮血也是澄藍的、讚好的顏色。

他跟女友搭捷運回家,她手上挽著好幾袋南部帶回來的伴手禮,還有幾本同儕著作。她說有個副教授朋友在研究牛皮量地的故事。他說聽都沒聽過。她說這故事有超多版本,但大多也是說荷蘭人騙了台灣原住民,說他們只需要一塊牛皮大小的土地就好。原住民答應了,結果那些荷蘭人用極精湛的技術,將牛皮一絲一絲切開,最後變成了一條長長的細線,他們就用這條細線圈出一大片土地。就這樣圈走了原住民的土地。

「那他們騙走了哪些土地?」

「有些人說是赤崁樓,有人說是安平古堡。」她說:「但也有版本說是荷蘭女人用這個方法騙鄭成功,拿下了台南新港。又有人說是荷蘭人騙日本人,又有說是漢人用來騙苗栗的原住民,根本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所以割了哪?誰割給誰?」

「哎喲,」她白他一眼:「當故事聽聽就好,哪有那麼大的牛皮。」

晚餐他們吃了伴手禮跟他賺回來的公關食品,看了一陣影片,做了愛。他們講了些Dirty Talk,但他每動一次腰也在想,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用狗哥身份做愛了。做完洗澡,刷牙,各自躺在床上滑手機。社交媒體已被水火箭佔領了,但又有新的迷因冒了出來,留言的又是些網紅、漫畫家、政治人物、作家、配音員、過氣明星、運動員。所有人都在別人身上分一杯羹。

他問她:「既然牛皮量地這故事是假的,為甚麼不取消它?」

「把假的故事串連起來,再講幾次不就有意義了嗎?」她滑手機時連頭也不回:「狗哥,老蛙吹牛吹爆了,也是一種煙火。」

臨睡前,他的Telegram訊息又跳了出來,那人說,我幹你媽的狗哥。那人傳來一張打石膏的照片,還有一段影片。那是水火箭迷因,但影片在水火箭擊中車子後並沒有戛然而止,而是傳來一個男子模糊的呻吟聲:幹——幹你媽的狗哥……那幾個小孩飛奔過去,一邊忍笑一邊扶起他……

他沒有回。因為他不是狗哥了。他把那人封鎖,卸載了Telegram跟交友軟體。他知道,到了下個星期,當所有錢都進帳過後,他就會把那人忘得一乾二淨。就像他本人被世人遺忘那樣。那人會持續一陣子,但就是那樣了。這晚他睡下去,再也沒有做夢。機械運作的聲音在一片闇黑裡規律地喀喀作響,組合成一張巨大的臉,而他是嘴角一條淡淡的牙膏漬,隨著洗臉的動態綿延開去,直到潮水湧來,洗進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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