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去台北想聽一個講座,講者是兩個香港人,雖然算是很感興趣的議題,但卻一直都沒有仔細讀過活動介紹。應該也不會出甚麼差錯吧,我想。對一切事情都心存僥倖是我的陋習。總而言之,當我終於坐上客運一路向北搖搖晃晃想說來預習一下講座大綱時,滑開手機才發現活動頁面早就寫下四隻大字:線上對談。三個小時後,當我推開書店大門,入目就是兩個香港人的頭擠在一個屏幕裡,那時就情不自禁地想:究竟幹嘛要來台北。
講座以三人對談的形式進行,主持人在台北而另外兩人在屏幕裡,換言之,當他們無所事事時,可以透過主持人放在矮桌上的筆電鏡頭仔細端詳他的鼻孔。來自台北的鼻毛除罩相見,滲透出自由的空氣。香港人們分享這六七年來的街頭抗爭和佔領,從群眾的現身到後續影響等等,大概是這樣吧,我也是轉引自活動介紹。而實際上,網絡訊號實在太差,我一句完整句子都聽不見,雜音像汽泡般爆破:從二○嗶嗶年我們啵啵抗爭嗶嗶運動啵啵聚集一共嗶嗶天。我趁著他們的視野被侷限在兩管鼻毛時,落荒而逃。
我想觸碰他們,聽他們帶著口音的話語滲透著熱氣,落到我的臉上。我想親手接過他們遞過來的書,用我提供的原子筆簽名,那時我的筆就有他們指尖的觸感。我想清楚看見他們伸出食指,點在投影屏幕時有一剎那的漣漪雜訊,把旺角金鐘暈開,告訴我在六年前曾有七十九天,或許我們曾經在那些帳篷裡共居過幾晚。我對一切心存僥倖,導致誤判,奪門而出時也許主持人會感到被冒犯,但並不比幻想被戳破後的冒犯來得更殘忍。那種感覺彷彿小時候第一次去廟裡拜拜,滿心期待碰上神靈,卻被告知祂們並不在場,我們將凝視各種雕塑,並理解神佛在它們後方說話、祝福並且裨祐。
也許神靈的語言傳遞過來人世時也是嗶嗶啵啵的,這才導致了那麼多的歧義解讀。我曾問過,為何一定要到現場拜拜?誠意不是存在心中就足夠了嗎。二十年前讀小學時,課堂節錄了一段新聞,那是電郵的年代,老師引述:人們是否可以在線上憑弔親人,通過電郵發送電子帛金,冥通銀行要轉帳幾個億就在鍵盤上隨便敲打。這也自然是因為年少,以及網絡世界也時值少年時期的憶想,因為神佛總以線香的形狀出現,以音樂的形狀出現,也以吟誦與哀悼的形狀在現場出現。我們唯一能接收到這些不良收訊的方法,唯有身在現場,在神的包廂裡點唱,沉默注視,怕且某一剎那,訊號就突然接通。那時我才得以說一聲:非常抱歉。
那是一張大網,一個網絡,以煙成就的一張龐然繁複的織布。這張織布有時形上,有時形下,比如說,一直以來從香港過來的朋友都總是約在台北。而如今台北已收容多少香港人了?又有多少香港人的祭壇,又有沒有逃難而來的香港神祉?前幾個月,一些報考台灣研究所的朋友們陸續落地,花蓮新竹桃園台中,但總都約在台北聚會,最後就會蹲在7-11門口喝酒抽煙,青島萬寶路,其後有人開了個視訊通話,把台北風景展示給友人看。友人坐在他極權社會的書房裡,說:這裡還真像香港。
說一個城市像另外一個,是褒是貶?是呈現出慾望的投射還是客觀描述,是尊重還是抹去差異,是祝福還是詛咒?在台北的我們無法停止抽煙,在香港的友人無法停止憶想他方,這兩種致死的上癮物後患無窮,但只能心照不宣。世界就是這樣,不能透明公開的事,只能悶在心裡。至於事情好壞,除了心存僥倖,實在難以插嘴。
就像是收訊不好的講座重複強調的,群眾從佔領中現身,再共同相討日後如何。然而無論如何,第一步是先現身會合。我最近也在想著這樣的事,該去哪裡會合,該怎樣現身?在網絡世界會合是會合嗎,還是那其實是一種更佳的變形,抑或只不過是安慰劑。不然就像那個講座現場,當講者的話語如若泡進魚缸裡be了water,所有人聽得不明所以時萌生的問題:為甚麼是台北?為甚麼不在線上就好?但我確實難以想像,在移民聚落或新式眷村尚未成形,難民及移民未匯聚成河時,還有哪個地方可以取代?難道靠著線上或形上就能解決了嗎?台北就是這裡一切關係的中間點,情感交換的首都,無論從哪裡出發,最後就只會在這裡碰面。只是,想到我們將來的現身和共居都必須依靠他方的既有建設時,在這種狀態,說此城與舊城的相似性,除了冒犯,也不會是別的了。
關於冒犯,冒犯意味著尊重的漠視,資源的不問自取,背叛或鵲巢鳩佔,恃氣凌人,都是些人際問題。這樣的定義下,最難被冒犯的其實是神,如果說世上真有所謂瀆神,也不過只是對待神的方式不合另一些人的口味,刺痛了他們的自尊。在神眼中,也許眾生平等,比方說前幾年,陸陸續續聽說了在香港的上司前輩們說龍山寺靈驗無比,尤其是工作相關,說甚麼中甚麼,靈到飛起。老闆拜了後成功創業,前輩求了籤之後兩年後升職,朋友拜了後出書一帆風順,神靈以煙霧彌漫的方式現身,在場的人訊息接通,事就這樣成了。
而今年一切凝滯,拜拜之旅難以成行,前輩委托我說幫忙去求枝籤,指點迷津。「最好幫手上枝香轉個運啦,最近大家都行衰運。」前輩說,於是我再坐上客運,渾渾噩噩地跑到台北,轉車再轉車到達了龍山寺,看著門口卻不知該如何做起。來來去去的人滿臉嚴肅,像靈魂的某個連接阜正接通一個無形的伺服器,而寺廟就是個巨大的wifi裝置有求必應。我在門口抽了兩根煙,最後還是不知所措,我覺得,拜拜還是當事人親自過來更好,代人執行實在不太合適。正如沒人會說我已代你連上網絡,一派胡言,最後,我胡亂對廟口講了句加油就落荒而逃,也不知道到底是對誰講的。好在前輩也沒追問我後事如何。
加油這個詞在這些日子裡,彷彿已經代替了再見或下次見,成了我們獨有的標記。而且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及舊城當中,有多少人因喊了一聲加油,被拘捕、囚禁、凌辱、失蹤或殺害。我們被勒令不得加油,於是,這個詞語反而異化成一個告別,如再會時的一個親吻,在親密與別離之時都能成為慰藉。畢竟除了加油,我們沒有甚麼可以繼續賴以為生的安慰話語了。就在那個,一群人坐在7-11門口,以一堆廣東話佔地為王,遍地煙蒂空瓶鵲巢鳩佔的夜晚,比較有人性的朋友突然良心發現,覺得這樣做實在過於損害民族形象,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繼續更好。我們扶起幾個正在瞎說八道著一串港式粗口的醉漢時,嘴裡除了呢喃幾聲加油,也沒甚麼能繼續說的。
結果我們最後塞進了一個KTV包廂,煙酒瞬間就灌滿全房,那實在是香火鼎盛,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其時我們無法看清彼此的臉龐,唯一用以指認彼此的是一首首沒有買下視像版權的廣東歌,只有音訊,畫面以一些風景照片濫竽充數,而新歌也沒有幾首。廣東歌的兩個大類,正向思考以及失戀情歌,我們就一首一首地唱,這時朝氣蓬勃那時痛失愛侶,直到醉得不省人事為止。我看著他們拿起麥克風模糊的身影,聽他們的歌聲滲透著熱氣,落到我的記憶裡。我親手接過他們遞過來的麥克風,而手指不慎碰到時,那時我的記憶就有觸電的錯覺。我清楚地看見他們伸出食指,指著畫面荒謬的廣東歌MV而狂笑不已。但我想要更多。我必須渴求更多。我執著地祈求所有期待著這種生活的人都能擁有它,在別處現身,在別處集合。有人醉得拿不穩手機了,還逞強著錄下一段唱歌的影片,上傳打卡。沒有甚麼比現在這刻能將打卡的功用最大化了,意思是,我們在一個別人無法抵達的地方。我就無法停止羞愧,羞愧得像聽到陳奕迅的〈我的快樂時代〉,只能煩躁地想:現在這樣是甚麼意思?我們在做甚麼?朋友在說話,但在酒精與嘈吵之間,我一個字都聽不見了。
一切都收訊不良,聲音嘈雜,嗶嗶啵啵的不知所云。有些人來了,有些人還沒來,有些人被攔下,有些人一輩子都來不了。寺廟,便利店外,KTV裡全都濃煙密佈,心照不宣的是神不在場了,而無人願意揭破。如果神真的降臨,祂會願意花點時間理解這個或那個包廂裡的廣東話嗎?我們都只能心存僥倖。煙不夠抽,酒不夠喝,記憶不夠清晰,網絡不夠實感,神祉不夠靈驗,舊城不夠自由,新城不夠歸屬感,說到底也畢竟只是這些,但這些已足夠冒犯。
但我總是想念,想念好多我從未擁有過的,回味許多不屬於我的記憶,比如在結帳時聽見隔壁的人有類似的口音,在交通工具上瞥見旁人在讀廣東話新聞,耳機裡漏出的聲音是爛俗的粵語流行歌,騎車起衝突時爆出的是粵語粗口,而離別時不必語重心長地講加油。這些想像就像電腦病毒一般,通過網絡連線重複地強制下載進我的大腦裡,無從逃避,唯有接受。而一切已是相當困難了,難得就像,在異地的寺廟前現身,以另一種語言,冒犯地祈求一個不合情理的願望。這個願望的名稱,就是加油。那時我也只能說一聲: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