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Exit

— 原刊於《字花》74期：目擊者 —

最近看了些莫名其妙的電影，比如說Lucy、Charlie Countryman、John Wick，我不敢斷言以人名為題的電影都莫名奇妙，畢竟還有Carol、Léon、Capote等不俗甚至讓我落淚的電影，但至少，最近的時光，我困陷在俗爛的劇情，邏輯的缺失，慘不忍睹的敘事當中，近乎缺氧。

我揚手叫一杯白酒，空服員馬上拿來。我想起最近很多朋友都跑去當空少空姐，大學學位究竟意味著甚麼呢，有時我會把四年知識放到天秤上，另一端是儘管要服務不少爛透的旅客，但一出艙門就遭逢異國的生活。怎麼秤也無法對稱，我啜了一口白酒，難喝得要死，但足夠讓昏昏欲睡得忘記現在不是飛機空氣差，是我個人醉意上湧。那些灌輸著意識形態的教授，說甚麼大學讓你更好理解世界，知道有更多Alternative，接下來就對他們接受和包容，世界更加美好——我拉開艙門外頭就是Alternative，不需要特地理解就知道世界存在美醜差異。並且，自己有權力包容它們。

然後我得把電影暫停，站到走道上，假如坐過飛機就可以理解總有幾款乘客經常出現，頻繁得你會以為是航空公司請來的演員：哭泣小孩、跨行聊天大叔（可能已醉）、尿頻中年、普天下萬物盡能挑剔之婦人。其實很像新年親戚，那時你將以一種幾近透明的不存在感，看這些卑劣的惡意如何向空服員傾瀉，觀察他們如何使勁露出微笑，不致沉沒，還得將這類人類的劣種撫慰安好，如理順狗毛，最後連紅包都討不到半個。我身旁是一對夫婦，我不認識他們，但這十個鐘頭裡我客觀判斷，他們的興趣是上廁所。可能他們覺得分開去會打擾到坐靠走道的我，於是他們經常一同離座，不論另一人想不想去廁所也好。而那女人，每次都會踩中我的腳，不論我收起來，放出來，閃左邊，躲右邊，她那宛如自動導航般的神之力，在John Wick殺到第四十和八十個人、Lucy的腦部開發到百分之二十及八十、Charlie跑到Bucharest及頻臨死亡，都踩中我，為我的觀感由平面小屏幕提升到4D。我說：妳不要再踩我好不好。她踩著我的腳問：我踩到你了？

Lucy的劇情基本上無聊透頂，一個女孩體內吸收了絕密得被黑幫覬覦追殺的人類腦部進化藥，整部電影就是她的進化史，由10%上升到100%，最後她成為了神，為人類留下了她所參透的所有知識，希望我們可以參透天機。我記得有作家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經常權當例子，而我默默觀看著這科學救世的女神加上身旁噁心的台灣夫婦，使我悶極而笑：萬能的Lucy，告訴我人究竟通過如何卑劣的進化，才分出了空服員和奧客這光譜兩端的差異物種？而Lucy眨著她琥珀般的眼珠：你才是我無法推斷的孤例，Alternative的劣等品種。

看，我忘記了跟你們說我正前往何方。我跑了一趟台灣，現正身處前往法蘭克福的飛機。更換時區的過程，我有權利將失效的時間全部指認為最近，抑或許久以前，抑或我記得、那不遠之前、或是現在。敘事學讓我理解最重要的事情是，所有時間都可以亂七八糟講，一切只依賴你的閱讀速度。現在那女人又走出來了，還是一如以往地踩中我。

至於John Wick和Charlie Countryman也是看得莫名其妙的電影，前者主角是專業殺手，為了自己無辜而死的愛犬復仇，殺了無數仇敵；後者則是母親死了，她臨死前主角嗑了藥看見她的幻影，她讓他去Bucharest，到了那邊主角墜入愛河但女生是黑幫老大的手下，他經歷千辛萬苦（邏輯不通）的進程後終於和她在一起，但那時他再次碰到母親的幻影，母親說：其實我想讓你去Budapest。我差點想將酒杯拿起來掄到身邊夫妻身上，你們，通通，給我滾遠一點不要再出現在我視野裡。而機艙某處的嬰兒就開始嚎哭。一時間我不確定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至少我腦袋裡如同嘉年華般擴散出複數的煙火音效。我依稀記得馬克龍及馬卡龍的笑話，諧音笑話總充斥著我們身邊，以最方便和最平穩的方式告訴我們：語言是多麼不可靠。以致推斷，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終於待到離開飛機，踏出艙門走上輸送管道的一刻，那對台灣夫妻從後越過我，以一種猥瑣的身體擺動急步前行，大概想盡快趕到城市中心，一分一秒的度假都不要浪費。他們的背影好像兩條老狗在搜索新的地盤。隨後，他們沒入更大的人潮裡，黑壓的朦朧幻影往前快速蠕動。那時候我覺得，大學四年或其後人生所閱讀並學習的，關懷那些與你不同的人這類句法是多麼不可靠，甚至讓我省思，抑或在諸多場景裡我才是與他們不同的劣等種。我才是應該被關懷的，腦部開發度較低的人類。

我走得異常慢，還坐下來看了一陣地圖，那時離境大廳已空無一人。其後空姐空少們越過了我，我才揹著背包慢慢走。他們魚貫走入空服人員的特權通道，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回憶他們在所有人都被安全帶捆著的機艙裡，是相對自由的人。我總是看著許多終其一生被綑在各個角落的人，那些嬰孩、中年、婦人、尿頻之人，我探索著他們的束縛和困境，卻發覺他們總是可以揚手叫一杯白酒。而我彳亍而走，連離開的門都無法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