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刊於皇冠雜誌824期
豪伯的兒子從孫子手上接過加熱煙,抽了一口後又傳給他,就捏著加熱煙的按鈕,深深吸了一口。淡極了,但沒辦法。都是為了逃過煙霧感應器的偵察。吹、吹、傳。他們三代同堂塞在一個廁格裡,豪伯坐馬桶,後代站兩側。孫子悄聲說,好似坐監。他靠著的門上貼了句標語:請記得帶走您的隨身行李。
他們的口罩掛在下巴,有專家說,細菌會因此殘留,再戴回口罩時就會將細菌帶到口罩內部,從而染疫。都是些瞎說八道,豪伯想,那些大人物口說一套,回頭就拔掉口罩嫖賭飲吹,確診了就縮起來不見人。六十年來他看多了,現在他只想走前抽口煙,卻淡得要命。因為專家,一開始全城不許戴口罩,轉眼間全城又強制戴口罩;因為專家,人從關在監獄變成關在隔離方艙;因為專家,吸煙區被封了起來。六十年來,他目睹吸煙從身份象徵跌落成過街老鼠,一個城市的文化衰退從室內禁煙開始,就像香港,就像巴黎。不然你試舉出一個室內禁煙後的哲學家來聽聽。
他不能戒,戒就是死。幾年前鴻哥福至心靈要戒鴉片。那晚他們去深水埗抽個通宵,賀他金盆𠺘口。幾個星期後鴻哥就天旋地轉頭暈從巴士樓梯摔下去,送去醫院發現第四期,撐不多久就走了。然後是文仔,戒兩個月就走了,然後福仔,然後蔡頭。有些事不能戒。然後過了一兩年,整個城市都漫起二手煙,半年後豪伯兒子說: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這也不能說是說走就走,首先等到孫子畢業,然後等他考上研究所,再等房子賣掉。在這途中,孫子有時全身臭烘烘地回家,有時又滿身酒氣。穿來穿去都是黑色。豪伯淺眠,碰到回家的孫子就抽根煙,有時兒子也在,就一起抽。有時孫子會默默流淚,豪伯想說他明白,但其實他知道自己不算很明白。死亡的形狀沒法類比。不過他還是會表示明白,以吸煙的形式。
他把加熱煙抽完了,把煙屁股拔出來丟進馬桶裡,想說些甚麼,卻只說得出些咿咿呀呀。孫子說,你先戴好假牙。豪伯從襯衫口袋拿出假牙塞進嘴巴,說再來一根,又把假牙拔出來塞回口袋。孫子就再拿一根煙彈塞進煙管,加熱後遞給他。帶著假牙抽煙總有種虛偽感。他抽了一口,遞給兒子。三代輪流抽完後豪伯把煙屁股丟進水裡,卻看見孫子拿出手機拍了一張馬桶的照片,又伸手把煙屁股撈出來,再拍一張。豪伯咿咿呀呀地說了句話,孫子皺著眉指了指嘴巴。
豪伯把假牙帶上:為甚麼不去隔壁拍,要撈出來拍?孫子說,特地走去隔壁廁格拍很奇怪吧。豪伯說,三個人從同一個廁格出來就不奇怪嗎?兒子說:走吧。
他們從廁所出來,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灑滿自動行人道,再加白光燈把一切照得通亮發銀。幾乎沒有人。孫子先走,邊走邊按著手機,要把馬桶的照片發到社交媒體;兒子接到一通電話,以彆腳的國語說你是甚麼意思;豪伯走在最後,右手不耐煩地調整著口罩,一時蓋著鼻子,一時又把它拉下來。左手抓著假牙。
回到候機樓時豪伯的兒媳正在看管行李,在她身邊堆了四個背包八個手提包。再加已經寄倉的四個行李箱,就是這個家族的全部。不多,不少,豪伯的妻躺在行李箱裡,他怕她會灑出來,還用保鮮膜包了幾層。兒媳正在按著手機,想要打些甚麼,卻只寫得出拜拜大家後會有期。豪伯想了想,離開有甚麼好說的,當年他游泳過來前倒是二話不說,省口氣還能游快點。
孫子卻是發文發得飛快,幾年來他在管理一個叫作廁所監察的專頁,這次寫道:admin離港前最後一po,各位珍重,大家屎坑江湖再見。衛生水平:★★★★★、氣味★★★★★、服務★★★★★、回頭☆。他發的是沒有煙屁股的版本。豪伯想,香港人真的甚麼都能監察一通,早知道之前跟鴻哥蔡頭搞個賭檔監察,實賺,回頭十個★。這時兒子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甚麼取消,我們訂二十一天……不是十四天,居家自主檢疫是甚麼意思,我們不打針……
落地玻璃外面的飛機相當少,附近候機的人也不多,反而有一群鼠目獐頭的人在左顧右盼。孫子說,都是些狗。兒媳說不要那麼大聲,她剛從後會有期一句連接上台灣再見。豪伯見她基本上沒甚麼進展,就叫她幫忙買個三明治,餓了。她不情願地站起來,往輸送帶的方向走去。說完話後豪伯又把假牙拔出來塞進襯衫口袋,有個獐頭走過來叫他戴好口罩。他惡狠狠罵句髒話,但沒人聽得懂他說甚麼。雲朵沒有被飛機切開,越來越含糊了。
兒子掛掉電話,看向豪伯,又看向孫子,最後沒有說話,按手機螢幕的手指越來越用力。天色黯淡下來,兒媳買了個三明治回到候機閘口,豪伯戴上假牙咬了一口就沒胃口,隨手放到一旁。兒媳哀怨地看著他,他想自己又不是不吃,只是後會有期。塵世間沒甚麼事物能像吃了一半的三明治那般確定地後會有期。
幾十年前,當他終於游抵岸邊時,身上只有兩元。那時他投靠在港島親戚的檔口,打雜跑腿,後來親戚走了。他認識了鴻哥,搞了盤小生意,賺到些錢,後來鴻哥走了。之後是教他食煙的文仔,文仔全家賺夠了去加拿大,剩他一個人在這裡打牙骹,後來走了。福仔也是,一家人去了澳洲。蔡頭比較好,每年有人替他上香燒紙,不過孫仔搞基,絕後了。豪伯想,孫子應該不知道曾祖叫甚麼名字,過多幾年,自己的名字也會被曾孫遺忘,絕不絕後都一樣。最後是妻,多年的感情凝縮進一個罐頭,靜默地睡在行李箱裡,反正葬不回去,不如搬多次,免得待在山上孤零零被大圈仔搞。
兒子太緊張了,連飛機都不常坐的他並不知道移民的輪廓,其實就是心先上岸,身體會自動跟上,中間的記憶和意識斷得越開就越順利。兒媳則看得太重,連字都打不出來,台灣再見後接的是世界和平。豪伯想安慰他們,但帶了假牙也說不出些甚麼來,畢竟經驗無法通過肉身,直接換成語言。天色徹底暗下來,其後一記閃電,暴雨在落地玻璃外無聲地揮灑。在香港,所有的遷移都與水有關。豪伯就想再抽根煙。他看著孫子,他正凝視手機上一條接一條彈出來的訊息,全是回頭☆再加哭臉。他的眼眶泛紅,一如當天深夜回家之時,他說有朋友浮在海上那樣。
而豪伯已有無以數計的舊友浮在海上,名字都被記憶的鯊群噬咬碎裂。那是五七年,首次踏上香港的人如狂風暴雨。其後,上岸的人凝聚起來,壓力過大就加熱成煙,逐漸往上空飄逸。這數十年的經驗說是變化多端,但依然是淡極了,可以說走就走。畢竟他不屬於這裡,不屬於來處,不屬於去處。他無法理解現在的小孩說自己是屬於這裡,屬於本土。對他而言,本土與香港這兩個詞是衝突的,但他沒有意見。他比較理解兒子,當他每次發號施令說走吧,豪伯就感到自己被呼喚,就像被冠上一個名詞與定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都有離開的意志:鴻哥,文仔,福仔,蔡頭,妻。兒子,兒媳,孫子,共同或相異的親朋戚友。
尚有十五分鐘就可以登機。兒子故作鎮定地說,防疫旅館那邊出了些狀況,最後七天沒有訂到,我們要再訂房間做居家隔離,他們已經沒有空房了。豪伯就想,當年我帶著兩塊露宿街頭,有甚麼不可以。兒媳說她不知道要怎樣跟朋友道別,豪伯想,當年我的朋友連我要游泳逃離都不知道。孫子說,我跟朋友說要在台灣再見,回不來了,豪伯想,這不是蠻好的嗎?也許他們三個人都在壓抑同一句話:不如其實不要走。但豪伯並不確定。
他揮了揮手,懶得把咬過三明治的假牙帶進嘴裡,就做了個抽煙的手勢。孫子和兒子就慢慢站起來,拖著腳跟與他一起慢慢走向廁所。便衣警察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列數據,沒有刺激,沒有特殊,沒有違法,沒有意義。他們鑽進廁格裡,孫子還沒站好就已拿出加熱好了的煙,似是已經憋了許久,兒子心不在焉,對於無處落腳耿耿於懷。豪伯看著他們,忽然想說些甚麼,就把假牙戴進嘴裡。他們就看著他,但他再次無話可說,無慰可安,在遷移前夕他感到無比輕鬆,像回到水裡的游魚。他從孫子那接過煙來,深吸一口。而淡極了的煙從喉嚨直衝腦門,馬上站立不穩,饑餓暴起襲擊了他。
他雙膝跪下,朝向馬桶猛力咳嗽。沒有血絲,沒有濃痰,只有咳嗽。是這時代最不合時宜的咳嗽。他天旋地轉,幾乎看見了鴻哥,看見了文仔,看見了福仔與蔡頭,看見了妻。他咳嗽得幾乎可以看見一切。當他終於有力氣睜開雙眼時,假牙已經掉落馬桶,深淵向他張開血盤大口,像五七年的鯊群。在那瞬間,整個城市吞噬了他,壓縮了他,將他捏成被感應器偵察到的煙霧。戒不了的,在伸手撈起假牙前,豪伯聽見自深淵傳來的聲音:你既然來了,那就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