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窗關起來吧

— 原刊於立場

晚餐快吃完了，阿傑低頭望著火腩飯的醬汁，好似污水。妻子還在對面默默吃著乾炒牛河，筷子和食物磨擦著發泡膠盒。阿傑煩上加煩，電視今天突然壞掉了，他就丟下飯盒走向喇叭。但阿靜說：「不要。」

他就放下手機，回到沙發前的餐桌，用力坐到地板上。他聽她慢慢吃完整盒乾炒牛河，一點不剩。玻璃餐桌下她腫脹的大腿，鬆垮垮沒精打采地盤腿而坐。他心情越來越糟。

生活是越來越安靜的，後來所有比較嘈吵的，都只在內心爆發。從15到25歲，從中學到畢業，分居到同居。但他一直覺得這段關係最密切的階段，就是他們依偎著，視線一起投向未來。他們幻想過進大學，計劃結婚，實際執行上來卻完全走樣。

就像他們買了個書櫃，本來預計一人一半，只有他那邊放了十幾本金庸。後來她那邊就放了點化妝品與公仔。之前阿誠和他讀大學的女友來過，劈頭就問：「那麼多年你還在讀金庸？」後來他們再沒請中學同學來，書櫃疏疏落落。他還是憶想著那個江湖，那個大江大海，始終不及窗外的城門河真切。但實在是很臭了。

阿靜的手機響起，他獨自走到窗邊，樓下有些沒精打采的人走過。空氣彌漫著一陣垃圾臭味，他點起煙往窗外吹去。他希望像煙一樣溜到半空，在空中漂亮地打個迴旋，然後徹底消散。阿靜疲憊的聲音在他的背後站起來：「不用了，謝謝。沒有，沒有小孩。沒有這個打算，謝謝。」

他們並排看著窗外，昏黃街燈模糊了樓下的人。樓下很大。沿著小徑一路走就到大馬路，旁邊河水潺潺流動。他想，她有多久沒跳舞了？他想到她的大腿，他轉頭看去，她背後那個半空的書櫃，積滿灰塵。香煙燃燒的嘶嘶聲，他看著它越燒越短。為甚麼會這樣？我們以前無話不說。他張開嘴巴，又閉起來，煙霧彌漫。

阿靜轉身走回沙發：「把窗關起來吧。」

他關窗，窗子倒映他把煙插在煙灰缸裡，完全熄了，連一縷煙都沒有升起。他回到沙發上，坐在她身邊。他想及中學畢業後，他們兩個也無法考進大學，他想及自己一畢業就開始到處打工，一雙手越來越粗，皺紋爬滿手背。他從來無法想像原來一個人為了錢，甚麼工作都接得下來。他捱了許多的罵，也受過不同的傷，話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少聽人說話。她畢業後進了一家大專學院讀工商管理，出來後卻去地產公司做行政助理，每天重複做毫無意義的工作，發成千上萬份電郵，聽無以數計的查詢電話，查詢後從來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對生命處於水流急淌的下游，他盯著放不出聲音的喇叭，狠狠地看，卻握著阿靜的手。

「今天我下班後一直在想一件事。我想想清楚後再跟你講。」她沒頭沒腦地說，把另一隻手疊在阿傑的手背上，她感到他微微顫抖。

「以前準備考公開試那陣，你還記得嗎？在那家咖啡廳，那家很奇怪的咖啡廳。」

阿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老闆看起來七八十了，不知道怎麼還在開咖啡廳，每天到晚放著些中國民謠，甚麼小河淌水，茉莉花，在那遙遠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絕對不會聽的歌。但聽著聽著，還真的記下來，你記得你還會唱個一兩句嗎？那時我們每天去，去到他記得我們了，但我們每天讀的課本，卻完全記不起來。你就是那時開始抽煙，老闆叫你試試看提神，一抽就十年了。」

「我想他應該死了。」阿傑拿出兩根煙，分她一根。她點著了，夾在指間裡燒。煙越飄越高，積在天花板恆久不散。

「我今日忽然想起了那些歌，還有那時周末去舞蹈團跳中國舞的日子。你在舞團附近邊讀金庸邊等我。你還記得那時跟我說過甚麼嗎？你說，日後你要把小說裡面的地方走一次。」

「妳說到了那邊，要跳舞給我看。」

她凝視著他，他一口一口把香煙往自己的嘴巴裡送。然後她把手移到他的大腿上，他吻了她的臉，把視線轉回來，看著電視屏幕，全然漆黑，倒映著他們兩人失色的臉龐。他感到她每撫摸一下，自己的腳就放鬆了一點，越摸越鬆，最後像棉花一樣散開，像他的眉梢。

他們看著電視，比平日用上十倍力氣，他們仔細地看，逐漸把自己的五官都看透徹了。他們看著另一人的眼睛，越看越亮，好像打火機噠一聲燒起來，一支煙就向它靠攏。煙霧在房間裡越來越濃。阿傑忽然開始無聲地笑，阿靜隨即跟上，兩人坐在沙發上相偎著抽動肩膀，披上一身煙霧的大衣。他們忽然感到身體暖和起來，他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以前曾經燃起過的希望，想到中年與早衰的威脅，想到不住流動的長河。想到那扇窗，他們曾在一扇窗前換到另一扇窗前，倒映著的都是歡笑。那時許多破敗都仍在外頭。那時還看不見。

好久以後，他說：「好吧，書櫃還放得下。」

她說：「放點音樂吧，就放那個老頭的音樂。」

小河淌水，從窗內漫到窗外，在那遙遠的地方，緩緩地流過時間。忽然折曲起來，拍進他們的印象裡。她好想跳舞，跳點新的東西。她還沒說話，他已經站起來，伸出雙手靠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