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居留

原刊於《字花》79期:殘缺者

被判逾期居留的下午,我與女友坐在咖啡廳裡。為了讓她看起來模糊點,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她正在罵我:「就是你平常連動都不動,天天躺在床上打遊戲,打個模擬城市都能不眠不休,現在倒好了,腰又痛腿又痛,還搞了個逾期居留。你他媽的到底是搞甚麼鬼啊?」我嗯了一聲,好久沒出門了,陽光像她的怒火一樣刺眼,但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思索著,如果過了居留時間後的每一天都是逾期的話,為甚麼到了這天才被判定違法呢,那中間的日子跑哪去了?真空了嗎?我把二手煙吹向這個真空空間,穿透過去,射了女友滿頭滿臉。她皺眉看著我,眉間皺起了四五六七條直紋,像條多分支的河川。如果撈光其中的水份可以讓她閉上嘴巴的話,我願意馬上動手。她說:「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喝著水想起來了,都在蓋模擬城市。這水他媽的有夠難喝,應該是還沒過濾的自來水,和我一樣有種廉價的味道。

在連續遊戲七十小時後,我忽然想起自己身處何方。人通常都是這樣的,好端端過著平凡日子,忽然腦袋抽筋想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於是許多人就這樣陷入了終生的苦難中。我究竟在哪裡啊,這個問題壓扁了無數在辦公室偷懶的人,更輾死了無法偷懶的人。我躺在床上把幾顆隕石丟進自己的城市進行種族清洗時,想起自己的處境,然後,媽的,我忘記居留日期了。其後我再丟幾顆隕石進城市裡,像那些每天在辦公室廁所拼命拉屎的人般,心情暢快。

在移民所那個中年女公務員像看白痴一樣看我,逾期十七天到底是有甚麼毛病,然後她看到我來自中國香港,忽然向我露出憐憫的表情。沒甚麼事情可以比被公務員憐憫更羞辱人了,所以當她宣判我逾期居留,罰款一千港元外加重新辦理證件時,我問她:「為甚麼?」公務員最害怕的問題是為甚麼,因為他們沒甚麼思考能力,所以她嘴唇顫抖地回答:「因為你逾期了啊。」我再追問:「為甚麼?」

她困惑得像一顆被射到觀眾席上的足球。「我說了因為你逾期了啊。」

「我知道,但為甚麼?」

「我不知道,但您逾期了。」

「你不知道那是為了甚麼,那我為甚麼要罰款?」

最後我交了一千大元,心情愉悅地被女友拉走,就坐上她的機車到了附近一家咖啡廳,我像貨物般在她後面一聲不吭。她大概覺得我瘋了吧,這十幾天來不眠不休設計了一座大城市,最後卻手動釋放各種天災大肆屠殺。在殺戮完成後,我把她搖醒了,她在我旁邊睡得咿咿呀呀叫的,應該在和哪個明星在夢裡做愛,於是她像看著殺父仇人般盯著我看。為了消除怨恨,我跟她說:「我違法了。」於是我們就一起痛恨政府來。我覺得反正本來也沒甚麼事要做,生命本身就充滿著蓋蓋拆拆的無用過程,殺點人和被罰點錢也是其中的小樂趣。

咖啡廳在一個T字路口的轉角處,對面是幾棟醜陋得堪稱中華民國典型美學的商業大廈,玻璃髒得像有人拉過屎在上面。黃昏時大廈隔開陽光,這邊就黑不溜漆的屁都看不見。這咖啡廳的設計企圖心非常強,大有想把方圓幾公里的文青全部吸引過來的意味,它有三層樓,貼滿電影與樂隊的過期海報,連廁所裡都有來自不同地方寄過來的名信片。「親愛的xxx咖啡廳,我在羅馬喝咖啡時想起了你們的冰美式。這裡的風景……」這可笑得讓人憐憫,讓我在大便過後差點站不直腰來。但那更是因為我的腳痛。

咖啡廳大門外設了一個木製地板的小平台,放幾張桌子和煙灰缸,我們就坐在這裡。女友不抽煙,但她能忍受我抽,那讓我燃起了強烈的虛榮。與女生一起坐在文青咖啡廳,也使我的社會地位看起來高了一點,我的眼神越過女友的肩膀,向她後方一對男女投去了勝利者的目光。

那女生燙了個最近流行的韓式短鬈髮,低胸短裙,露出腰部與髒兮兮的肚臍眼。坐她旁邊的男生像條狗,黑黑矮矮的又眼神閃爍,雙手沒甚麼好做的,又不敢襲擊那女生的胸部,只好絞來絞去,又不斷伸手去拿水杯。我覺得那水沒甚麼好喝的,只是他沒甚麼好談,那女生應該也覺得他很無聊。我猜應該是對大學生,男的對女的有意思,所以我想那個女的應該最近比較窮,或是其實做傳銷的。我看他們之間的氣氛比較尷尬難以解決,就拼命盯著那女生的肚臍看,嘗試調解一下。那個男的發現了,就仇恨地盯著我看,大概是我比他更肆無忌憚地看,好像搶了他甚麼似的。甚麼廢物啊這是?

所以我盯著他看,像是在從動物園的籠子往內看那般,那是懶惰而只敢把慾望壓抑在心底裡的低等動物,我敢說他每天都幻想這女生打手槍。我狠狠地望著他的雙眼,他就像洩氣氣球般畏縮地移開目光,我還不解氣,就狠狠盯著那女生的肚臍看。那是今天讓我看得最高興的東西。那男生像是想扳回一城,就點起一根煙,像是想提高社會地位般向我回擊。但我懶得鳥他。我問女友:「你在幹甚麼?」

她說她在看書,我問她看甚麼,她說小說,我就沒趣地移開目光。這時服務生送上兩杯茶,順便幫我們的水杯加水,我等他加滿水杯後問他有沒有熱水,我們不喝冰的。他就把這兩杯裝滿的冰水收回去。我忽然覺得心情很好,女友看我心情很好,也變得心情很好。於是我們就心情很好地相視而笑,覺得一切都充滿希望,我解決了逾期居留的問題,又能留在她身邊當個整天打遊戲的廢物,想到這裡我就把煙吹到她臉上。她不再皺眉,笑著說:「你真的是個人渣。」我說:「我知道。」我覺得我們遠比旁邊的男女誠實。

後來我靠著椅背睡著了,做了幾個毫不重要的夢。一陣嘈吵把我驚醒時,旁邊那對男女已經不見了,想必不歡而散。女友在旁邊安靜地讀著小說,我努力看清楚書名,但甚麼都看不見,因為對面大廈把這裡的光源弄得極暗,所以我又看到她在眉間日落的河川。原來是旁邊的T字路口轟轟隆隆來了一台高大的Land Rover,這路的設計比我的模擬城市好上一點,但也不是甚麼好東西,而且在這鼻屎般小的城市開甚麼越野車啊,我心想那有夠可笑的,就多看兩眼。那台車想在路口調頭,駕駛又想要展示車技,於是它出盡奶力畫了個大圓弧企圖以一手軚搞定,我看見副駕駛座上的人雙手抓著頭上的握把,一臉驚恐,像看見死神那般。原來就是那個低胸短裙的女生,真是的,搞得這麼狼狽,我就對她慾望全失。她應該是又窮又做傳銷的。狗男女。

那男生吃力地轉著彎,死也不願意倒車,硬要在窄路一手軚調頭的後果就是把對面馬路停著的一排機車撞倒了。然後它停下幾秒,像個戰敗的步兵,終於決定倒車,用兩手軚搞定這次調頭。我心想,真是無聊,抽多少煙也改不了無聊透頂。然後我發現女友的機車也被撞倒了,躺在路邊像坨垃圾。Land Rover揚長而去,像在廣告裡看見般的在曠野裡揚起一大陣沙塵,除了讓人咳嗽外毫無用處。我想要過去把那排機車扶起來,那是今天裡我唯一做得有意義的事了。

於是我站起來,女友從書裡抬頭看著我。這時我的腰和腳聯合痛了起來,像一雙巨拳從後攻擊了我,我往前一頭仆進桌上的紅茶和熱水裡,連帶著玻璃杯被擊倒在地。杯子在女友的驚呼聲中在我胸前壓成碎片,紅茶混著鮮血在襯衣上開出了一朵綻放的大花。他媽的這真是美麗極了。我翻過身來想看看天空,卻只看到文青風的吊燈左搖右擺,我想站起來,但腰腿都使不上力。我覺得自己虛弱得像一幅油畫。閉上眼睛前,還聽到Land Rover吵得要命的引擎聲呢,它轟轟隆隆地像在向我發問:「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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