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

小時候很迷《多啦A夢》,漫畫至少買了十幾本,如果下課後不用去補習班,就馬上趕回家看動畫,還買了一堆法寶百科全書之類的補充資料集。那些甚麼放大縮小電筒啦,空氣炮啦,時光機啦,盡是小時候夢寐以求的寶具,那是童真得尚以為漫畫裡的物品有機會是真的、電影劇的劇情可能真有其事,小說內容通常寫實的稚幼年代。

 

在諸多寶具裡,我印象最深刻的始終是「預知天線」,那故事劇情非常簡單,就是某天多啦A夢看見大雄在街上走路倒霉被棒球打中了頭,就從口袋拿出這個天線,因為只要把它裝在頭上,人就會自動預備好接下來將要使用的東西。比如將要暈倒就會先準備枕頭,跌在地上也不會受傷,如果高空擲物飛來橫禍,應該就會準備一個頭盔吧。而大雄爸爸野比大助要去拜訪自己的老師,於是出門前裝上了這個天線以備萬一,他為自己準備了褲子、望遠鏡與食物盒。

 

其後大助出門不慎被車子駛過時濺起的水花弄濕,到老師家後就立刻換上了準備好的褲子。在飯局到一半時在窗外見到遠處火災,他就用望遠鏡去看。飯局最後吃不完的糯米飯團,大助就用食物盒裝好帶走。老師嘲弄地說:你可真的是萬事都準備好的人喔。大助尷尬得滿臉通紅,決定以後不再用這個道具了。我尤其記得這個短篇故事,孩堤時期看這個漫畫就像是向我的心靈投下一枚震撼彈。為何做好準備反而是錯事?為何要狼狽不堪滿身水漬才是正常?有吃剩的飯菜帶走又有何不可?直至如今,我們還是狼狽度日,根本沒有辦法做好任何準備,而且沒有法寶,倒霉起來時真的就是硬接,摸摸鼻子說明天會更好。但原來做好預判也會被嘲笑,那怎麼辦呢?

 

那也是多啦A夢與叮噹兩個名字爭奪話語權的年代,我看的漫畫名叫叮噹,另外一本書卻是多啦A夢法寶集;家人老師都叫它叮噹,同學看電視版就說多啦A夢。在多次向大人們詢問,理解多啦A夢是音譯而舊稱是叮噹後,從此學會了看對象說話。因為大人們解釋歸解釋,其實並不會因為有新名字而改變習慣,還是叮噹來叮鈴去的。如若現今我們仍是將港鐵分稱為地鐵火車那樣。因此我就順他們的用詞去說,我想這技能也是一種法寶,省卻尷尬,對不同人講不同的話,讓話語交流撐得住一整片不算狼狽不傷感情和樂融融的氣氛。也讓自己踩在一個新舊交替的特殊位置,順水行舟,我想香港人都頗為習慣這個位置。

 

但狼狽確實是貫穿了我的生命,那些譯名的滑動,規矩的變異,社會甚至學術思潮的萬象更新,苦苦支撐,像打滾一樣走過一日又一日,彷彿每天都被割傷然後長出新肉,彷彿衛生條件很差不停滋生細菌,無法理清。今天是A,明天可能就是非A,今天我確信這個,明天可能是別的。我尤其記得剛進大學修幾門理論,這個禮拜講法蘭克福學派的敏銳洞察,下個禮拜就將它批判得體無完膚;今周講新批評文本細讀打開了新視野,下周新批評過於瑣碎且忽略社會脈絡。我發覺日光底下滿是新事,我們所有人都淪為了時代的學徒。

 

我沒有一個帶著機械貓的兒子,沒有天線或褲子或其他,說錯了甚麼話都難以掩飾,當後來的語言之爭由多啦A夢變成精靈寶可夢,中學課本應該著重現代還是文言文,後現代又過期了我們應當遊牧抗爭,香港多元文化夢碎後殖民講重建主體。當如此多的東西像打機般改朝換代,一浪接一浪,而根本沒有通關攻略時,我始終記得童偉格寫道:「當我更深切明瞭,非常可能,上述一切,不過是自我的詭戲時,我已無可救藥地,長成一個異常悲傷的人了。然而,我猜想,這樣的詭戲還是有其自利的輕省的,起碼,在這世上,它讓我,永遠將自己看待成一名學徒——而你知道:學徒對自己會成為甚麼樣子,總是並不需要負全責的。」

 

這話近乎無賴,把時代裡的一切當成打機,就只需要左迴右避,努力學習,失敗時摸摸鼻子,只是沒有存檔沒有攻略也沒法重頭再來。但這個時代又何嘗不能盛產無賴派呢?假如我回首童年,從一個補習班裡偷看多啦A夢與老夫子的小學生;長成中學生後漫畫過時了,跑去流連網吧;後來智能手機興起網絡也越來越優良快捷,網吧也過氣掉;大學目睹社會運動由極盛轉落到極衰,社交媒體由眾聲喧嘩滑落到只充斥著空洞笑聲,原來真的是沒有東西可以給我確切掌握。

 

所以難怪,如今想來,叮噹這個名字其實並不是大人們真正想講的,也許他們根本知道Doraemon根本就應該譯為多啦A夢,不需陳慧琳在那裡裝可愛唱主題曲。而是他們根本不願四五六七八十歲還要回到學徒階段,如若智能手機都面世幾年了才開始不情不願地使用通訊軟體和子女溝通。而時代不斷提速飛奔,被逼成為學徒的淒涼感越來越年輕:原來,活了幾廿年,連最基本維繫人際關係的方法都要重新再學,因為科技,也因為政治。這時候唯一能認清的感覺只有落伍,以前的叫「好OUT」,後來不用了,直接講粗口,現在甚至連粗口都不講了,只沉默以對。所以「不如我地由頭來過」是句浪漫的話,在香港裡一縷縷野狗般的靈魂,連舔舐自己的傷口都來不及了,還要重頭學如何做條好狗。有時比起浪漫我更想找張舒服的床甚麼都不做放個假。

 

所以原來這就是初老,徵狀是:固守己見。我幸而自身尚有意識察覺自己過時,已追不上潮流。我曾搭上過時代的順風車,在社交媒體剛萌芽的時候有摸索到一些竅門,知道某些操作的技巧,滿心以為可以從學徒身份出師。那時處理Facebook專頁,每天盯著幾點會多讀者上線,哪些東西會觸及率更高,與演算妖法搏鬥,並且對於留言的謾罵作出幽默回應。然後潮流切換車道,文化往更速食的平台奔去,一切的意義忽然被抽空,我往下直倒。懸在半空時我還喃喃自語:不應該是這樣的吧,大哥,才一兩年而已,這樣就拋下我了?

 

我也幸而小時候學過察言觀色,看對象決定自身發言,在上班或操控社交媒體時尤其實用。但這不可能是萬試萬靈的技能,這不是一條預知天線,失敗時並不能為我帶來任何一條保存顏面的褲子。比如說,我並不老,會被更老的人批判;我也並不年輕,已開始被後人淹沒,他們挾持著新的科技,新的意識形態,新的資本,新的慾望與仇恨,新的美麗與哀愁。時代固定我,撲向我,將我拖到牆壁告訴我:別衝得太快,也別做得太好。後來我學會了無無賴賴地苟且過活,喝點酒,工作順利時打個哈哈:哦大家也很努力呢。

 

不過,其實日本的無賴派,相比起太宰治我更愛坂口安吾,寫《墮落論》的坂口安吾。在《白痴》裡他寫一個個被時代淘汰的、可笑的、卑賤的、墮落甚至好色的落伍之人。坂口十八歲時被中學退學,離開學校前在黑板上寫著「余將成為偉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現於歷史之上。」將後退作為前進,是如此超時代的宣言,儘管如今還未看見他重現於歷史之上。但無賴的確是開始大群大群地出現了,這時代哺育我們,拋棄我們,經歷過後現代洗禮的無賴群眾,更加肆無忌憚地放棄與諷刺一切。而我還是努力在無賴之餘掙扎著做一個學徒,或說,當個坂口派的無賴,希望找到一條褲子,讓時代的浪濤洗過我半身時,離開還不致太過狼狽,保留基本格調。

 

所以後退一點吧,稍微後退一點,照一下鏡子。在照鏡子的剎那時代已經狂飆突進了,某個國家可能就在這刻完成了科技突破,一年以後手上所有東西都過氣了,徒勞無功。貿易戰打起來,電子貨幣也崛起了,時代之於我們再也不是惘惘的威脅,而是我們必須埋身肉薄的空虛暗夜。但成功接受並轉化成新的人反而顯得尷尬,就像老來裝可愛自拍或學習偶像跳舞那樣奇怪,不如就像野比大助那樣,寧可狼狽一點或安於天命。我開始習慣攤手說:我真的真的無能為力,抱歉。轉頭又憤世嫉俗,覺得世界應該更寬容一點,人生這場遊戲應該存在通關攻略的吧,不只是我,還有更多被逼成為無賴的人都無能為力。那就寫點文章,可能會有些被折磨得厭世的讀者喜歡。足夠了,我知道自己正踩在某條界線上被前後包圍,就如童稚之時,對著多啦A夢和叮噹的省思。

 

所以,在諸多小說名稱的典故裡,我最愛的始終是艾茵.蘭特的《阿特拉斯聳聳肩》,講的是泰坦阿特拉斯與諸神戰爭後輸了,被神王宙斯懲罰在世界最西處托起整片天空,小說家問道:「越辛苦背扛世界,在他肩膀上的負擔就變得越沉重」的話怎麼辦?答案是,阿特拉斯聳一聳肩說,老子不幹了,天塌下來當被蓋。我真是喜歡極了,先拼死努力工作,到真的受不了,就從崗位上撤退。而這真是時代的寫照,意思就是「我跟你一起去革命/但是允許我隨時可以逃走」,那麼無賴,這麼學徒,如此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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