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刊於樣本 Sample 第十期〈歡迎光臨賭博樂園〉 —
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在成長過程中,我很少,或幾乎沒有憋尿的需要。
我希望你不會覺得這個論點很荒謬,也許你可以回想一個普遍的童年創傷,當你在小學上課時非常尿急,卻難以啟齒向老師說想上廁所,因為這有機會觸發雙重尷尬:其一是老師的否定,怎麼不在上課前先去之類的,其二是同學的訕笑,在童稚年代,上廁所是不光彩的,禁忌之事。
在小學時我有個同學叫肥彭,那只是平凡不過的某一天,午餐時間,他去了上大號。只是普通的夏季中午,但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像有特務機構在廁所附近監查誰會拉屎那般。於是,就在那個廁所裡,蜂擁而至一群男同學像喪屍般包圍了那個廁格,從兩旁,從外側,大聲叫囂狂笑敲他的門:「肥彭,你拉屎?」「喂,有沒有人在?」沒腦的喪屍狂飆猛進,甚至有人想爬上旁邊的門偷窺進去,末日圍城,噬咬一個八歲小孩的自尊。在我剛剛進入廁所想小便時,所目睹的就是這齣悲劇的高潮,故事的昇華,一個肥仔的哭聲從廁格裡爆發。
那些男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非常無辜似的。在那片死寂中我默默退出廁所,到旁邊的殘障專用廁所。我不願想像肥彭如何涕淚滿面地出來,如何舔弄自己的這道傷痕,日後如何重拾生活。我猜想,那時只有極少數的道歉,大多是那些男生的辯解——我不是有意的——在幼稚的年代,所有人都是無辜的,只不過有人比較痛,痛得記憶力變好。
我很乖,很少上廁所。有時憋到回家,若是憋不了,會在小息最後一分鐘才去。風險管理,從小時所偶遇的惡意裡學習。
我也分不清是懼怕人還是廁所,關於小學,我記憶模糊。那大概是幼稚的交換,關於文明開始滲入初開的腦袋,我會記得好些戒律:準時繳交、不要交談、單行行走、相信、希望、愛、光明、善良、公正、真誠。時至今日我仍未明白為何希望會作為一種教育的美德,不知道肥彭在幽禁的空間,褲子半褪到小腿,在蹲式馬桶上如何感受四面八方的狂歡、邪惡、無意義的獻祭,他可以在哪個基督裡獲得最卑賤的希望,從哪條校訓裡得到最基本的公正。肥彭應該在那天就成年了。
他是個沉默的男孩,這事過後他沒怎麼說話,那些男生也好像沒受懲罰。升班後與他也不太碰面了,後來聽說他轉校了。祝褔他有更好的廁所,也有更好的同學,只是他不會再有一個更好的童年。我猜想人生最難堪的事過後,大概再沒甚麼可以打擊他了,在小吃部獨自吃著紫菜時我想著。一個曾在廁所裡圍城叫囂的男孩向我走來伸出手,我把紫菜放到他手中。和平協定。我想這之中不存在對與錯,也不存在拳頭大小,他索取,我為了寧靜而不作抵抗,這比甚麼校訓戒律都來得直接。後來我都約他一起去小吃部,買他一包,我想這就叫友誼。
到了許久許久以後,成年以後,大學以後,工作以後,這套邏輯仍然適用。關於交易,關於廁所與半裸,關於幼稚。其實幼稚是人類的基因,不然第一個改造機構就不會叫作幼稚園,人只是成長時演技變好,變得不會再爬到廁所的門外,敲擊,搗亂,但口頭上敲鑿及碾碎別人的自尊卻從來未平息過。我的友誼不墜,我是一個幸運的人,我的家庭給了我資本,資本轉化成物質,物質使我成為大方的人,贈送無關痛癢的小禮物。「大方的人最為自私,」尼采說:「人的基本關係都是通過債務建立。」有些人覺得世界都欠了他,我有時也會想這個問題,獨自一人坐在馬桶上時。
我一直都很喜歡上廁所,獨處,想以往獨處的時光多麼美好。所以上廁所的愉悅是無限疊加的,它有一個系譜,重重複複螺旋上升的絕爽。而我公司的廁所非常美觀,美得荒謬,十六樓向海,漁船和貨船在視野以內,我曾在裡頭寫過兩三行詩,「夏天我的影子拉扯如橡皮抵達海邊/你面海,雙腿背向一整片陸地的凝視/那全都是獵殺我的武裝」。在公司閒時我會去坐坐馬桶,有時脫掉褲子,更多時只坐著,看雲與海。在思緒與疲憊重疊時,我幻覺自己回到童年之時,不知險惡,渴望未來可能會是個自由的人。我愛這個廁所,它讓我理解排泄與浪漫主義是可以文本互涉的——遼闊,廣袤,孤高而豪放。而通過我的肉身,視線囊括的全都轉換成快感。不過離職以後,聽說這廁所被切割分給一個外判部門,意思是,昔日的同事再也不能享用這種待遇了。我覺得其實它比薪水還要高尚。
但我的確是個懶惰的人,退縮而犬儒,有時假若可以順勢矇混過關,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一種無賴的滿足,在廁所裡愉悅地釋放。在工作時我喝很多茶,上很多次廁所,寫一點稿,審一點點來稿,累了就下班。所謂的長大,所謂的同事或職業,只不過是圍城兒童的翻版,只不過他們所堵的是你的報告,你的計劃書與工作表現。飾演一個良好員工並不是件簡單的事,而且絕對不能講求問心無愧,只要有一絲一毫想要偷懶的心,換取的金錢就已是足夠骯髒,讓人此生至終,都無法完全償還的道德勒索。許多人想上廁所,卻因各種原因被禁錮在原地,最常見的一種正是出自職業倫理的害怕。他們從心底裡散發著不幸的氣息,從最卑微的部分都身不由己。
若是我可以飾演一個更好的人,換取友誼,我想那是非常美好的事。可惜命運給予我美滿的排便,關掉了我友誼的那扇門。
肥彭不知跑哪去了,我思忖,在我的童年及過後的人生再沒登場過,他活像一份補習班筆記,課外的,密麻麻但終會遺失的,卻濃縮地教會了我,一些規範,一些要避免的陷阱,並設下一道開放問題:該怎麼辦呢?小學畢業前,當我被圍困在廁所裡時,我也在想:該怎麼辦呢?
當年的英文課不知怎的請了一個白人來訓練我們的口語。事實是磨人的,因為只要弄一個半句中文都不會的外國人過來逼迫小學生學習,小學生就會兩極分化地切割為完全懂的,以及相反。那時我處於迷茫狀況,我猜有人按停了時間,讓英語的音韻永無止境地圍繞著這教室如蛇般滑行。我想應該是訓導老師按的。一整個學期我沒學會甚麼,連我想上廁所的英語都沒有學好,反正我事前都會先處理好。有備無患。從小我是不太需要憋尿的人。
而期末有個短劇要上課表演,充當這門課的成績。那年課上有一位表演天才,我忘記肥彭一役他有沒有前往征討,我想有與沒有都沒有所謂。因為他可以飾演任何角色,任何面貌。時至如今我仍然非常佩服演技精湛的人,我連飾演自己都勉為其難。於是他和他的組員幾乎完美地演出了,他們模仿這位白人上課時的口頭禪,教學的手勢與內容等。全班為他而瘋狂,而喝彩,而我和其他幾個因為最後都分不到組而在一起的組員們,一群內向而蠢笨的渣滓,接著他們表演。我們完全抄襲了他的短劇。
下課後的廁所是刑場,表演天才和他的組員圍著我,我不知道為甚麼只有我上廁所,我猜在這樣的情況下其他幾個人覺得上廁所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都是排斥者,具有龜殼,觸角與逃亡的腿。我居然錯判自己是安全的。於是我硬著頭皮,把自己移離廁格一點,身後的鏡子倒映出我的背影,與他們嘲弄與鄙視合一的目光。我記得他們其中某些人也吃過我的零食,但顯然這些經驗無法成為解困的貨幣。老實說我已做好挨揍的準備而且他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我甚至有一點期待長這麼大了還沒給人揍過,可能是用美工刀凌遲用課本墊著毆打把襪子塞到嘴裡,被對摺塞入馬桶,血靜靜浸滿整個地板然後有老師進來看見我尖叫……然而甚麼也沒有發生,他只是嗤笑了一聲:「廢物。」然後率眾離去。
有些友誼是紫菜兌換不了的,甚麼都兌換不了,他們只要你的人,你的地位以及忠誠。老師在黑板寫著,這個成語叫,愛莫能助。愛是甚麼?那是無法協助你脫出圍城的東西。肥彭也是,我也是。憋不住去拉屎是他自取其辱,我也是。從那天起,我開始習慣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獨自躲進廁所。我不需要憋尿,我的思考在廁所裡發生。坐在馬桶上,思考模擬如何對答,面對群眾,講話及忍耐,並機智地說punchline。我寫字,也寫某些傷害,所以,其實我懷念那天的廁所。那是我記憶中最甘美的傷口,流出許多許多重複的無能與慘烈。從那天起我也成年了。
常常会憋尿 感觉真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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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还留着憋回家的恶习,真的不是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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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dei,膀胱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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