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烏龜去

— 原刊於《字花》77期:再造者 —

那是個三十八度的夏日清晨,民宿的十人房,不知天色,亦不知路況。我躺在單人床上,第三天,錯覺自己好像一個病人,餓了就下樓吃飯,吃飽回床上或躺或坐。腳踝要有技巧地避開擱在床尾的巨大背包,我深知假若它掉下來砸到我的腳,接下來幾天出門也得一拐一拐的。前提是我得願意出門。

床沿的黑色簾子相當遮光,房間的燈完全無法灑上我的床,在狹小空間裡頭我會打開小夜燈,就著它讀幾頁翻譯文學,讀到眼花就躺回去,光線從早到晚恆定不變。我實在無比喜歡那個空間,它讓我可以龜縮在床上,傾聽簾外的人躡手躡腳移動,因他們不敢打擾他人,也因不知道會打擾到哪種他人,而被迫將動靜降到最低。

我曾誤以為自己是頭醫院動物,需要床,需要被照顧飲食,並得到憐憫的目光凝視,從而感動。其實不是,我是一頭民宿的烏龜,沒有人知道我是甚麼,如同一座博物館蓋在都會中心而no one gives a fuck,又容許裡頭每個細胞都自我感覺良好,高人一等。我在床上感覺極佳,人生從未如此備受尊敬。

住民宿簡單來說有兩種幸與不幸,都是很小確幸與小憂傷的情感,得厚顏承認這不足掛齒,而且得隨時準備坐直起身遭受批判。其一是住上格還是下格床,在巴黎的時候我住的是上格床,連下床去廁所都驚心動魄害怕打擾別人;現在住下格床就無賴地翻來覆去。其二是有沒有會打呼的室友,儘管那裡全部床都會拉上黑簾,但那不隔音。每到晚上十二點,都會有個大叔發出如同工業區般的巨大呼聲。他一人就能發出整個工廠的咆哮聲浪。

我想整個房間都被吵醒了,他們開始迴音出不尋常的聲響,盡顯low-key的不滿:非常作狀地清喉嚨、出盡洪荒之力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磨擦被褥、從心靈通過口腔發聲的嘖嘖作響等等。我想剛被斲斷的夢境如同蔓草纏著他們的腳,其實沒人能真正踏出任何一步。

那真是有趣極了。其時我正坐在床上,用手提電腦打著遊戲《文明帝國 Civilization》。如果用最簡單的話說明,這遊戲就是操縱一個真實歷史上出現過的文明,從史前時期發展到資訊科技年代,途中經過征戰、科技和人文素養提升、擴張及探索等等,最終通過征服、科技、文化或宗教任何一個方法勝過其他所有玩家就算成功。那時我吃過晚餐後躲回床上,當秦始皇從史前踏進古典時期,大叔的呼嚕聲開始發酵,到中世紀進入頂峰,到資本主義在現代席捲而來,旁邊八張床的小國就發出他們不耐的微弱呼聲。那其實並不算甚麼,他們的夢境被殖民,翻來覆去嘖嘖作響都只不過等待征服與剝削。

到後來大概快到凌晨兩點,終於有人受不了而走到大叔的床簾外,我聽著他憤怒的腳步聲筆直前往那裡,卻忽然停步,不知從何下手。那不是門,不能敲;也不能直接開簾,侵略性太高;更不能選擇搖床等暴力策略,那畢竟是張雙層床,如非必要不要勞煩到上格的人,雖然他百分之百還醒著。最後這人只得無奈開腔:不好意思……那好像是我在民宿房間裡聽過的唯一一句語言,也讓我終於確定,其實住在我身旁而不可確知的物種,是真的人。

離他們太遠,後來不知道交涉如何完成,究竟大叔接受了他提出的哪種交易,甚麼條件,還是大國居然良心發現決定減輕剝削。總之接下來當我跑到資訊科技年代,其他玩家開始逐一屈服於我的文化傳播——我想秦始皇應該使用了抖音大法——簾外開始冒出滿足的低微鼾聲。那很安寧,如乏力的白浪最接近陸地那一端,軟弱而堅定地退卻。退回夢裡,渾忘自己連這種小確幸都差點守護不了。其時美國終於發威,羅斯福向我宣布全面戰爭,他轄下的城邦全數進軍,我暗罵一聲,把注意力全都放回遊戲上。

《文明》這遊戲有個惡名昭彰的別名,叫「天亮」,又稱「再一回合就好」,由於這遊戲是回合制的,設計者竭盡所能地把玩家留在遊戲上不要離開,於是每回合都會提供或多或少的成就感,比如擴張地圖、比如差兩回合就建好一座世界奇觀、博物館即將收入歷史文物、很快就建好大軍可以把美帝打回小島,然後華麗轉身將馬其頓滅國等等。這遊戲是另一種層次上的遮光,足以阻擋我與世界的感知,曾經我有一陣日子過得比較愜意時打開過它,突然一個月的時間就被消除了,不是吃喝拉撒睡就是在征服世界。當我在民宿當一頭烏龜時,殼裡也藏有刀光劍影。

我講過,那是個三十八度的夏日清晨,其實應該不是的,但我會這樣相信。三天前我被背包壓著勉強到達民宿時,那是三十八度,此後高熱停佇在我意識中,不復散去。我只是經過這個城市而已,三天過後我就通過它往北方去,假如天氣否定我的移動,我甘願就地擺爛,堆疊藉口。我厭惡流汗,像學生被體育老師規訓身體的那種厭惡。其時一身臭汗我打定決心在退房前不再離開,於是一個接一個天亮翻幾頁書,就好像達成甚麼目標似的可以放心打遊戲。

那個清晨當所有人都終於沉進夢境,鼻鼾大叔安寧下來不再暴走,很靜很靜只剩我的鍵盤微響,每一步都有個文明正不可逆地前進。踩著遺跡與烽火大陸我感覺自己如一張黑色大簾,諸多文明在我體內寄宿。它們傾聽,絕不出外,嘖嘖作響不滿之極,從未通過我的身體做出任何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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