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物園

— 原刊於樣本 Sample 第九期〈魔術師的秘密道具箱〉

在和鈺慧做愛時,阿賓回想起自己人生最後一次罰站是在大學三年級,那天晚上鈺慧在哭,胡太太尚未消失,他也還未收到那通短訊。時間仍未開始。

其實在做愛時想到時間是很不合理的事,因為一般人所認為的做愛,都是全神貫注的運動,而這種狀態下的人類腦袋會放得極空,任由身體如機械般運動,尤如短跑衝刺。時間感會稀薄得像二回戰的精水。在做愛這種運動上,還有靈魂上的契合與征服感。但事實上,做愛不但會分心,偶爾會冷感,而且還會想及其他人,這並不是對於做愛這回事的不尊重,而是人類本能。

阿賓有次問好友文強,做愛分心時想過最離譜的事是甚麼。文強說在想A=A+1究竟是甚麼意思。阿賓說你真是偉大的工程師。

在時間即將開始之時,那只是個喝悶酒的夜晚。阿賓常去的店是在離家兩個巷子的小pub,離大學很近,這社區像星圖一樣佈置好了他的人生軌跡。阿賓起床,沿著既有路線,走過便利店,買一杯咖啡,準時回到大學教室。此後從大學離開,隨便吃個晚餐,去便利店買盒保險套,到pub裡等待或等不到獵物出現,一起或獨自去吃個宵夜,回家做愛抑或自己解決,隔天去吃早餐,回大學上課。線性的生活是現代人最偉大的發明,阿賓熱愛現代。

但那晚鈺慧在哭,阿賓也因為早上的罰站而心情很差,胡太太初登場就在這兩人驟雨般的心情當中,她撐著不安的笑容當傘,坐在他們旁邊的空位,有點忘記他們三人其實素不相識,所以其實是三張桌子。小pub的客人並不算多,它滿足了我們對於四五十年前小pub的想像,不是vintage而是殘舊,無比的殘舊,由於燈光昏暗沒人可以清楚知道地板究竟有多髒,空氣彌漫不散的霉味與清潔劑混合的異香。它在語言裡最常出現的地方,是多年以後,畢業的學生將會說:記不記得當年下課一起去的那家垃圾酒吧……記憶也稀薄,因為很少有人會去第二次。而阿賓總要在不多的選擇裡打獵,但他早上罰完站沒那心情。當然後來他察覺晚來的這個少女好像是文學院畢業的學姐,桌子收束到兩張,後來寂寞的胡太太也加進來。故事就由這張桌子為圓規,俐落地畫開了時間地圖。

鈺慧說她朋友最近被性騷擾,她沒能幫上忙,朋友也不願詳談細節,她只好默默喝悶酒,人為何總是要互不體諒互相傷害,阿賓想講罰站的事。胡太太講老公好像有外遇,而且好久沒碰她了,阿賓想講罰站。酒保來問三位要續杯嗎,阿賓想講罰站。終於等到有發言的機會時他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另外兩人受到的傷害過於嚴重,使他無法在腦海裡的辭典搜索出合適用語來回應她們的傷感。這並不是指他不尊重女人,以及蔑視女人的痛苦,而是荒謬與創傷會斲斷人的反應神經,使他根本無法好好理性回應,只能回道:那也太慘了,那妳有過得輕鬆點了嗎,那怎麼辦。而這正正是她們需要的東西。那時昏暗的酒吧裡好像忽然暖和了一點。情感通過酒精後其實可以很線性,否認、憤怒、商討、憂鬱、接受;抑或痛苦,酒精,酒精,酒精,接受。

當然後來分別與兩人做愛時他都想起罰站,當她們跪在他的膝下為他口交,把整根含進嘴裡,用舌頭來回舔弄,抬起眼睛觀察他的神色滿不滿意時,他想的其實是罰站,當他埋首她們腿間用舌頭刺激敏感點時,他回到罰站場境與那講師辯駁這不合理。因為他的悲傷困惑當時被兩組更大的悲傷困惑所蓋過,讓他日後不斷在心裡搬演,試圖讓它的重要性更為突出。但這一切其實徒勞無功,不過正如性愛本身的毫無意義,也如同洗澡時人會胡亂想一些假爭辯來讓自己顯得邏輯清晰,人也會不斷嚴重化創傷記憶來讓自己咬牙切齒。人類渴求性愛,憤怒,征服。

罰站是個古早味很重的詞語,幾乎早已從阿賓的辭典裡消逝無形,此後忽然在一個莫名奇妙的情境裡被召喚回來時,就印象深刻。人的腦袋其實不能儲存太多詞彙,詞彙就像堆疊在家中角落的雜物,你每隔一陣就會不忍心地丟掉一批,專家說,你如果想捨棄舊物,最好是將其打包,在遺忘內裡是甚麼的時候丟掉。於是阿賓早就把小學的罰站,連同許多那時學會的倫理道德丟掉。這門課的講師是個資深編輯,那是盛夏的九月,某個禮拜六,必修課。由於編輯工作繁重,他與學院簽約時談判,周一到周五我也不會有空了,學院說,沒關係啊,那你就禮拜六早上九點半來授課,謝謝您賞面。於是阿賓大學以來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禮拜六上課就被強制訂好,沒有任何轉圜空間,因為那是必修,是權力與權力的合謀。

那天早上,阿賓起床,沿著既有路線,走過便利店,買一杯咖啡,因為咖啡而遲到。

九點四十分他甫進教室,看到不少同學像雜物一樣堆在教室門口旁邊,好友文強用眼神與口型無聲示意:站在這裡,別動,事態嚴重。

頭頂稀疏一身西裝的編輯相當氣憤,喋喋長篇大論,他單手叉著腰:作為一個編輯最重要的,是守時,是規律,你們第一次上課就遲到,成何體統,通通給我在門口罰站。無數次與鈺慧與胡太太做愛時阿賓都會重新檢視這句判斷,始終無法理清編輯與守時之間,可以拉上怎樣的關係,可能那就是所謂舊時代的浪漫吧。總而言之,那天遲到的人全都站了極久,直到編輯稍為解氣,要他們逐個逐個向他解釋遲到的原因。阿賓說,抱歉,我太累了。他怒問,太累也足以成為遲到的原因?阿賓心想,法西斯戇鳩鳩。

編輯在第一節課將全班通通數落個夠後,開始分享編輯生涯的心得。他說以前有個女實習生,做事相當疏漏大意,於是某天他喚她單獨進他辦公室,將其劈頭大罵了一頓,那女生禁不住禁閉空間與彷彿四面八方逼近的怒意,終究是哭了。當編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津津有味地講起這段往事後,不忘補上一句:後來她還來向我道謝,說我把她罵醒了。阿賓喝著咖啡,睡眼惺松,想你現在如果來罵我,我就他媽把咖啡杯灌到你面上。

那天晚上阿賓和胡太太在鈺慧離開後,回家做愛。報復性的做愛使她覺得獲得了自我,當一組心理壓抑換上另一組肉體的釋放時,她覺得舒暢,於是口不擇言,浪態百出,哥哥老公胡亂喊著,熱情的迎接阿賓的入侵與征服,在阿賓身下一次又一次地高潮著。阿賓看她自殺式地索求快感,心想其實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未必會選擇婚姻,幸福也不會選擇婚後想擁有自我的人。幸福舉起自由的旗幟在外圍繞著喊著,痛苦像一把小刀在邊界守候著,為你的出走削皮。

後來阿賓每逢周六下課後都會與胡太太做,課堂依然如同紀律訓練,至於編輯到底教授了甚麼,他真的是毫無記憶了,只是一場接一場志得意滿如同當眾自慰般的經驗分享,在黑色西裝下如迴音雜音般滴落地上。阿賓與胡太太在床上在沙發上也在地板在浴室裡做,她滿足了阿賓對於久曠的中年婦人的想像,也就是在AV裡那些典型得失去人物特徵的女人,關於她們的靈魂與性格可以全然抽空,剩下純粹的肉身。一副被婚姻與自由來回拉扯得將要斷裂的肉身,在阿賓身上綻開華美的煙火。

他當然會問她老公怎麼不管她每周六跑出來偷情,她都會伏在他身上喘息著抱怨,他去朋友家打遊戲了。她也不介意舔弄阿賓胸膛上的汗水,直到乳頭上,慢慢繞圈。她抱怨自己沒二次元美女漂亮,胸部也不像她們那麼誇張,老公肯定會把自己與電玩美少女作比較。阿賓想一群男人周末打遊戲肯定不會玩二次元美女,不知火舞的時代也從沒來臨到男人的聚會當中,他們頂多踢踢足球,用用巨大機械人或到異世界闖關。但渴求背德的人需要理由,他願意維持胡太太的理由。

有時他們會玩制服派對,胡太太帶著老公的西裝過來自己穿上,被阿賓從後面像狗那樣幹。他看胡太太穿西裝的模樣淫媚可人,總是會低頭親吻她的嘴唇,她伸出灼熱的香舌相迎,兩人吻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在背德的慾海裡,連阿賓都感到半身輕飄。親過唇後,阿賓又去親她的耳朵,用牙齒輕咬耳珠,舌頭來回輕舐耳背,甚至侵入耳朵洞裡,胡太太哪裡還忍受得了,渾身發麻,陣陣顫抖,雙手緊緊抓著床單,雙腳抽搐著不知是要逃還是留,屁股猛挺進出時水聲潺潺。她哼叫著,一股股熱燙的騷水又噴冒而出,但是這回洩完身子,她再也沒有力氣去回身摟纏著阿賓,手腳四肢懶洋洋的放鬆開來,閉著眼睛直深喘氣。阿賓滿足地看她享受的樣子,感受自己所具備的征服性時,眼前猛然出現了編輯的模樣——那正如小和尚溝口想要破戒做愛時想及的金閣寺,編輯威嚴的模樣在眼前轟然出現,半禿的頭髮似近猶遠,指令著他要站在門口,待會再來報告自己為何要讓人這麼失望,胡太太的形象如同塵埃般飛揚而去,最後一剎那她的模樣與編輯疊合起來,最後只剩阿賓一人在腦袋裡的黑暗空間,在門口處負手而立。

而鈺慧也會在某些夜裡想及自我的問題,尤其是在做愛時想到。好久以後我們將會知道,許多以為互相尊重的舉動,其實只是表演,有些人希望其他人為其表演,比如聊天時不要滑手機,不要遲到或是不要說出傷害的言詞,都是互相配合,像動物劃出界限,不能越過,並且露出「知道這塊地僅屬於你」的尊重模樣。而她總是在做愛時深刻思及,有一塊地永遠屬於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身體。當他人尊重這點時,她不介意與他發展出一段長久的關係,比如後來與她好上了的阿賓,成熟得足以體諒鈺慧作為一個記者的忙碌,也知道他們個性並不太能合得來,就像在酒吧講及性騷擾時他其實心不在焉,但他仍有嘗試讓她寬慰,其實人就只需要這些。於是後來她會抽空上他家,解決需要。

但文強不同,當她在另一個夜店認識他時,與他上房做愛,他只是氣喘如牛地在她身上耕耘,並在盡性後冷縮地躺到她身旁,微微喘著氣,並且沉默不語。那時她的慾望如野火蔓起,當他承載著精液的保險套掉下,火災變形為憤怒,燃燒到對於社會的恨意上。男人不解風情也是其中一項社交障礙,而不論甚麼性別都必須對其深痛惡絕。而鈺慧那時想到的是,職場的壓抑與無法排解的孤獨,其實連運動或性愛都無法移情解決。後來她離開時才想,連他的名字叫甚麼都沒問清楚,當他傳來訊息問可否發展更深入的關係時,她把他的號碼封鎖了。她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耗費在這種人身上,在消耗情緒的時代她不願將自己連結到不懂得互相消費的人上。

那陣子鈺慧在跟訪一場遊行,當城市高舉一個議題時,許多論述比較不清楚的人都會加入進去,比如鈺慧會支持這個議題,並且在遊行中聆聽他人的意見,去強化自己的論述時,就會發現大家不會交談,眼神迴避著眼神,聽著拿揚聲器的人扼要地叫喊口號,讀著好些只有列點的傳單,她覺得自身毫不重要,只須存在即可,因為人的在場就是一種表態。在這裡其實遊行與性愛,也相當類似。並且鈺慧會在兩者進行途中都感到龐大的孤獨感,身體在浪濤裡不住流動,但潮會退,日會落,風會消,空餘麻木身體。

這場遊行亦收藏著不同的人。編輯與幾個同事在人潮裡緩慢走著,臉上掛著過份客氣的微笑,像百貨公司陳列櫃前你一眼就能識破的那種職業笑容,那是一個辦公室老男人的日常臉譜,當他收起潛在的暴虐時臉部的肌肉無法安放,會像滾珠一樣順著引力掉到其他位置,營造出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樣。換言之,狗臉的歲月。換言之,編輯的眼角眉梢滲出一陣淫邪的餘波,在遊行的隊伍裡瞟著年輕穿熱褲的少女們,從後方用眼神掃蕩她們青春的白嫩小腿,柔弱纖細卻又具備用力踩在政治現場上的韌力,這種矛盾性讓腿這個器官更為可親。

編輯決定用視覺來證明自己仍然有顆年輕的心。他與妻子已許久沒有做愛,老實說已經有點力不從心,作為一個驕傲的雄性他拒絕前往泌尿科檢查,儘管陽萎已成為現代男性普遍的都市病。他決定在工作上加倍認真,與同事參與不同社會運動,有時在痛罵下屬及將其文章改頭換面後,他會有一剎雙腳打顫並從下陰延續到天靈蓋上,全身毛孔彷彿漸次展開。那是工作上的性高潮。至於為人師表,其實老師也不過是項工作,有些老師以作育英才獲得快感,有些以出困難的試題獲得快感,當然也有些以規訓與懲罰獲得工作的高潮。而在職業以外的生命,有時他們並不能察覺自身頭部以下的軀體,早就只剩一個洞穴等待填補。

文強也在。相比起編輯的帶眼識人,他比較傾向親身認識女孩,畢竟他尚年輕,約會成功經驗也不少,使得遊行的嘉年華性質在他身上毫不猶豫地綻放。他搭訕,他留下電話號碼,他話語連珠比宣傳單張還具備更妖異的吸引力,使他幾乎成了這天的派對明星。於是他搭訕了青春靚麗的少女敏霓,從遊行隊伍裡橫移離場,坐到附近的咖啡廳裡。

那時他換上一副學者的模樣,說是學者也不甚貼切,像是在柯慈的《屈辱》裡,當學者向他所誘姦的女生告解時,他吟誦的浪漫主義詩歌只讓女生更想把他告得身敗名裂。而文強雖然還在誘姦的前置作業中,他依然謹記,講高階學術只能排除性慾,因為去處理高階學術本身就是一種性慾,沒人需要兩者連續發生,正如人不會看完笑片馬上接著看恐怖片。而女孩也很快折服於他的機智之下,經歷了晚餐,小酌,他們走樓梯開房。那時文強忽然福至心靈,問道:妳上次做是甚麼時候?她搖頭。文強又問:妳做過嗎?沒有回應。那時文強就知道,今晚沒著落了,而且,麻煩大了。

所以當鈺慧在小pub裡哭泣時,她只知道敏霓受到性騷擾,而不知道那是一種巨大的屈辱。那是從四方八面逼近男女兩者身上的屈辱,有時不願意傷害他人的善意,會變形成侮蔑及賤視。他們當然沒有做,文強比敏霓更不願意,責任過大而他根本沒做好準備,而這種經歷將對她造成終生的損害。畢竟,這只是遊行,酒精,酒精,酒精,性交。敏霓抽泣著詛咒文強。當文強百口莫辯,當敏霓離開房間,那並不構成法定性騷擾的場景如磨盤,旋轉輾壓兩人的自尊與自信。後來文強幾乎不再約炮,有時嫖妓時還是會想A=A+1,意思就是,屈辱只會無限迴圈疊加。屈辱就是,鈺慧所不明白的就是,當仁慈錯譯為傷害,但傷害總是依傍著無知與無心與無能出現的。蓄意的傷害在世上並不經常出現,大多都是愚蠢與錯認,比如罰站,比如阿賓罰站時所無法破譯的那種惡意,由性無能所拉扯出來的鏈環。

但其實這些與阿賓都沒甚麼關係,他有鈺慧,有胡太太,也有淑華有依姈有憶如,也有其他人。只是有些人會掉落。因為時間進行之時,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東西會不斷剝落。

最近阿賓收到一條短訊,大意就是「我知道你最近在和我太太好,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她」之類的。類如《1Q84》裡面的對質電話,阿賓此後就沒再見過胡太太,也收不到她的任何音訊,那男人也好像沒有想要追究他是誰的意思,一切就像連載小說忽然中斷般落幕。她像一張紙從窗戶飛出去,在陽光灑落之時無法再以肉眼辨認。他與鈺慧講了,鈺慧給他一個美麗的白眼:你玩這麼多女人,連這種情況也不懂得處理嗎。阿賓無奈攤手。她又說回歸正軌也蠻好的。

「正軌是甚麼?」阿賓問。

「正軌就是有份工作,有個長期伴侶,周一到五工作後,周六去野餐、看電影、吃頓好的晚餐。」鈺慧語帶嘲笑,坐在阿賓床上雙手快速地脫起襯衣。阿賓大概可以理解這種帶有焦慮與妒嫉的不屑,畢竟除了有份工作外,她一項也做不到。記者大概就是這樣的工作。資訊交換提速後第一份遭殃的職業就是他們,壓力疊合起來足以輾死人。有些人抒壓的方式就是引號裡的正軌日常,也有些人如鈺慧,把壓力發洩在男人身上。

鈺慧像沉默埋伏的母獅子,在阿賓身上暴躁地發洩她壓抑的情慾,她的屁股綿密的套動,將阿賓完全制服在身下,下身快速的吞吐著他,連阿賓都差點兒受不了這波怒濤,看著平時嫻靜溫馴的鈺慧變了一個人似的,倒像是媚態撩人的蕩婦,他也產生一種詭譎的快感,而且這快感還不停的擴散,他的心窩裡又酸又癢,把張床舖搖得震天價響,恐怕是他們認識以來最火熱的一次交歡。完事後他們摟抱著睡下,阿賓食指繞著她的長髮玩,忽然說道:不喜歡就別再當記者了。

鈺慧沉默一陣。

「我最初其實並不想當記者。」她縮起身體,更靠近阿賓的胸膛:「當我還是大學生時,我比較想做一個編輯。我不喜歡出門,相比起看人,我更喜歡看字。於是那時我讀了很多編輯理論,也去問一些畢業當編輯的學長姐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右手慢慢下移,想要確定阿賓還能不能進行二回戰,他當然還可以,於是慢慢變硬。「後來我托學長請求,找到了一次實習機會。大出版社欸,我直接跟了總編輯工作,但老實說我甚麼都沒學到,實習生所做的工作就是雜務,掃地,送文件,從五樓坐電梯到十二樓送一封原本就可以用email取代的公文。抑或是把咖啡豆從茶水間帶給總編,因為他喜歡自己磨咖啡。當然還有實際的工作。」阿賓硬了,但他想聽她說,就躺著聽她的敘事。

「試算表和會議記錄就不用提了,實習生的基本。實習兩個月後,我終於可以參與到一本書的編輯過程,托學長所賜。他一直知道我很想當編輯,就找到同事分我一點工作,當然不會是甚麼好書,是某某不告訴你的三十六計之類的成功心法,但我的確感恩,那是我兩個月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工作。但享受永遠就只有短暫光輝。當我開始校對第一章時,總編察覺到了,他叫我進他的辦公室裡,開始罵我。」她套動的右手變得又快又用力,阿賓的注意力開始從耳朵渙散到下身,他覺得自己好像液態。

「他說妳只不過是個實習生,憑甚麼參與我們的編輯業務。妳知道編輯倫理嗎?妳知道編輯基本工作是甚麼嗎?那時我受不住委屈,哭了。但就在哭的那一刻,我感到有點自己。」阿賓喘息著,覺得自己快去了。「自己就是,我決定在自己的未來裡,絕不可以成為這樣的人。離職時我向他道謝,他好像會錯了意,我向他道謝的意思是,願未來的世代裡,你這樣的人,請入土為安。我們向你致意。」

阿賓呼吸短促,太陽穴一陣暈眩,陽精噴泉般的飛射出來,落在床單上。鈺慧笑著,伸手沾了一點,吃了起來。許久以後當阿賓再想起年輕的鈺慧,都會從這個模樣開始進行聯想。吃是她的選擇,職業與人生也是,他在線性裡走著,走來走去都是迴環。

隔天阿賓起床,沿著既有路線,走過便利店,買一杯咖啡,剛好九點三十分回到大學教室。從背後看到編輯的西裝,總覺得有點眼熟。他佇足凝視,從上到下,西裝下擺一攤洗不乾淨的白濁,像圖騰那樣耀亮著只有阿賓才能翻譯出的光。時間從沒開始過,因為時間不需要開始,它只有圓規那般前後銜接的軌跡。

阿賓詭笑著坐下,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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