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生〉獲第三十一屆月涵文學獎散文組貳獎,特此致謝。
我好像一直都擅長想像關於死亡的事。我實際上遭逢過的死亡事件很少。但我依然會想像自己的各種死法,最常想像的是走路被車撞到,或忽然休克倒地,又或臨睡前想及的,一睡不起。好老套。但我依然睡得非常好,假如早上沒有甚麼特別事要幹,我可以睡到下午一點半。有時也會想像他人之死,陌生人的,同事的,同學的,好友的,至親的。宛如卡繆所寫,每個常人多多少少都會期望自己所愛的人死去。
但死亡總需要理由,需要邏輯,需要被活著的人理解。比方說安部公房《沙丘之女》裡一群市民無法理解主角為何要無故失蹤,就判定他為死亡,並努力理解他尋死的動機。一名深諳精神分析技巧的市民推論主角喜歡採集昆蟲,一定有強烈的佔有慾及極端的排他傾向,這些傾向按動力學的觀點來說,最終因無法滿足,就會導致厭世輕生。比方說卡繆《異鄉人》裡,整個法院都歇力重組出主角的殺人動機,一定因為他滅絕人性,才會幹出這樣的事,彷彿殺人及死亡必須合情合理,出於細密考慮。又比方說維基百科上寫的袁哲生,2004年4月5日疑因憂鬱症自殺身亡,將死亡歸因於精神疾病,是我們所建立過最方便的生死學邏輯系統。
其實很難想像為何存在像袁哲生如此孤獨的人。我對他的短篇〈一件急事〉念茲在茲,一個小男孩得知母親即將臨盆,於是前往通知自己正在賭博的父親。但小男孩的行動、各人的反應、書寫的節奏都極其緩慢,小男孩最終也沒有將話說出口,只是站在父親身後,緩緩伸出右手,用食指輕輕勾動父親的後褲袋。父親沒有反應,兩分鐘後,他又伸出食指勾了一勾,父親回過頭來,替他折好衣領。小男孩沒有說過一句話,父親專注賭博,於是小男孩到處閒逛,在廣場踢踢空罐,看街上擺賣的人。最後,故事終結於再次輕輕勾動父親的褲袋,父親回過頭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可以伸手勾動的後褲袋、可以依戀的背影、可以沈默的對象、值得將一件急事放緩幾十倍來做,只為了陪伴他的,親密之人。但我必然擁有將心事通通隱藏在心裡,再轉化為勾動文字的動機。而一個自殺者生前深藏話語和孤獨,就會被生存的人用來解釋為自死的動機麼。
讀這些奇怪的文學書時,我尚是一個社交媒體編輯。好理解一點的話,就是當小編。小編的工作是把當日網站要發的稿子全讀過一遍,抽出吸睛的句段,再重寫一百餘字放到Facebook上換取點擊率。點擊率夠了,就不用被老闆罵,老闆開心了,我就不會被辭退——這就是邏輯系統。此外,還要構思各項推高瀏覽量的點子,跟進網站改版,廣告設計和文案又得參一腳。這算是新興的職業分工,於是每位報業前輩也裝模作樣地給一大堆意見,其實沒幾個在Facebook上打滾過一兩年。我負責哲學版,那段一團亂麻的日子,時常收到不知所云句構詭異彷彿人生階段從嬰兒期牙牙學語直接跳躍到哲學研究所裡,省略一切學習書寫完整句子和有效溝通的,我稱為後現代書寫的奇異稿件。比方說〈叔本華四重根如何應用於我們的生活中〉或〈德希達拆解的不只語言還有當代人的信念〉,裡頭的文字基本上沒幾個滑Facebook的人會願意給予點擊。那時我毋寧想這些人一起死,用邊沁的圓形監獄鎖起來,中間的監視塔樓換成鐳射死光,咻咻咻將各位送到來生,世間自此剩下正常語言。但作為一個編輯,這個世界上或許許多工作都有生殺大權,宛如上帝,擁有神格,但編輯絕對不是其中之一,命也最薄。於是我後來辭職,在這家企業的名單上,死了。
在辭職到離職的一個月通知期裡,Facebook剛好很流行厭世風潮,大家都彷彿醒覺,原來身邊好多人都厭惡自身處境,生命苦無出頭天,天天對著差不多的人講差不多的話——沙特式的無路可逃。那時我關注到一個專頁叫厭世哲學家,老實講我滿不屑的,不屑到想邀請那位小編來當我的繼任人,讓他好好理解厭世這個字形而上形而下的意涵。那段日子稿務繁重,上層方針朝令夕改,假如改革的意思是在於會停留於一個較好及穩定的體制,我們這家公司不搞改革,搞辯證。老闆前幾天說搞尼采吸引客群,過兩日講尼采不夠Classy,來搞點洪席耶美學;存在主義前幾天是窮途末路不可救藥的心靈雞湯,今天又說要搞沙特卡繆才有點擊率。每一件事都說得十萬火急,宛如母親臨盆,過幾天發現居然沒有大肚子,或母親是假的。我坐在他附近,心想此人精神官能症嚴重,除了下樓抽煙逃難之時,都常凝視他五官,心想他死狀的百般變化,如巴特被洗衣車輾過,或如德勒茲墜樓。我沒有甚麼朋友,同事太喜歡權鬥,我只渴望下班逃走。日復一日。有時在吸煙區遠遠看見同事,我會躲起來。
下班坐公車回家總是頭昏腦脹,腳步虛浮,走過天橋時想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期待過自己的死,但因為工作壓力尋找短見實在太遜,所以我把我的死亡歸回幻想。最希望是一場隨機意外,無痛,免責,如此想來真是有夠猥瑣無恥。經常想像我之死、老闆之死、會議廳裡長篇大論喋喋不休實則毫無重點的報告人,噎死。時常想像這些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心理變態,但在不安之時我又想到,其實將死置換成消失也可以。想到這裡我差點在會議室裡歡呼出來,但四周所有人早已在大悲咒般的報告氛圍下聽得神情茫然,我又潛抑住想要分享的慾望。
由於小編的工作是每天審稿,確保Facebook專頁運行暢順,像寓言故事裡的母雞般吃些垃垃雜雜的東西後拉出金雞蛋,因此我好似,那段日子裡每天都在讀奇怪的文字,沒好好下過幾天班。帖文共有多少個讚好,留言和轉發文章的數量,停留在網站的時間,直接影響老闆心情與開會時間。原來只要處理好膚淺的表面功夫就足夠了,真的只是這麼簡單無聊,得過且過。普天下一切Facebook文字媒體專頁都只不過是小編們寂寞的遊戲,我只是不湊巧地進了個只聘一位小編的部門。有天颳起了颶風,全員放假,我坐計程車回公司,才忽然知覺我從來不知道怎樣開燈,我一向不會是最早上班的晨更記者、也不會是最晚下班的夜間編輯和技術人員,只需要每天出現即可的,普通而痛苦的員工。窗外烏雲密佈,斗大的雨滴貼在玻璃外牆好像雞皮疙瘩,整層樓剩我一人。於是我打開電腦音響,播歌,播了甚麼我也記不清楚,但四圍的寂靜,以及雨聲,彷彿不斷向我靠攏,濕漉漉地包圍擁抱我。我想我是那個時候理解死寂這個詞的意思的。屏幕的光只夠照亮我的臉,我大概是辦公室裡月亮般的存在吧。打字聲星散周圍,來回彈射整個房間,和雨聲併合在一起,彷彿要將我煮沸。此後,我決定戴上耳機,把自己封鎖進更狹窄的空間裡,以壓抑來彰顯存在。
我總是戴耳機,走路、坐車、讀書、吃飯,一切不太依賴或需要聽覺的時刻,我一律以自己選擇的音樂取代外界聲響。恰如許久以後我重返學院,在研究室戴起全隔音耳機,幾乎連人家向我大聲喊再見也聽不到。那是早在近二十年前,隨身聽剛興起時已養成的習慣,我無法理解人類為何可以忍受如此雜然的嘈吵,公車裡的呼吸聲、咀嚼聲、溝通與我無關的瑣事、嬉笑聲及陪笑聲、精神病人的自言自語及尋釁滋事。回想過來我是從那時開始培育起殺欲與幻想的。此後我一個人都沒有殺成,卻殺死了自己的聽覺,戴耳機聽了十幾二十年歌,像不像《沙丘之女》講的精神分析動力學,壓抑了與人溝通的慾望,轉化為音樂鑑賞的能力。
但我其實撒了謊。我總是聽相差無幾的歌。走相差無幾的路。做相差無幾的事。並重覆在某些特定時刻,想像死亡。小時候不知就裡地加入了制服團體,被一群虐待狂指揮步操直到烈日落山將近兩三年;或在教室被老師指名表演即席演講,卻連大家好都說得破音的或此後無數次腦袋空白無言以對的經驗。又抑或,國中時刻,因成績太差父母決定不許我關上房門,好在外頭任意觀察我有否用功的連續六年。我總是從怒到怨到麻木,緩速學會,其實這一切都怪不得他人。我渴望過他人的死,他人的消失,但後來終究理解,總的來說應該消失的最無能的其實應該是我。我到處閒逛,在廣場踢踢空罐,看街上擺賣的人,塞起耳朵聽相差無幾的歌,多年以來難以言明為何自己仍然在世,唯有隔開聲音的距離。像《沙丘之女》的主人公,最終爬回自己的沙坑深洞裡。躲起來,孤自一人。
在還沒有即時性社交媒體、連智能手機都尚未發明的年代,那時流行的是部落格。彷彿攤平自己的日常,換取眾人的關注及同情。國中生的情感網絡。那時每人各出奇謀,甚麼彩色文字、顏文字表情符號、在網絡抄襲笑話,一切只要不被發現自己不具備原創性的,都可被接受。那是十三四歲的時刻,有一個男同學分享了周星馳的語錄截圖,截圖在那時算是比較新潮的方式了,引來了好多同學的讚歎和留言。那時我跑去借了一本周星馳的笑話大全,擷錄了一段我覺得非常好笑的,留言在這個同學的網誌裡,滿心希冀大家的讚許。然後,一眾留言來了,卻問道:你這樣也好意思放上來?笑話爛死了,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好笑?那時我愴惶把自己的帳號刪除了。卻發現帳號沒了,留言卻依然懸掛在那裡,黑漆漆地映著我的本名,像死後被畫上一圈粉筆輪廓那般,輾平在那邊。學習如何和社交媒體相處是後來的事了。那天我背對著房門抽噎,背脊不敢起伏過大,免得被外頭窺視的父母看見。於是很早就上床,卻失眠。翌日起床時,桌上放了一包新的衛生紙。
我也總是搞不清楚為甚麼能升上大學,學習文學,搞到一份工作,又能回歸學院。我瞭解自己甚麼都不懂,但研究過社交媒體和各式各樣的言語技巧後,終於學懂了撒謊,把話說得吸引點,堅定點,抑或說誘惑。比如說,學會把〈德希達拆解的不只語言還有當代人的信念〉改名為〈你的信念是如何崩潰的?看解構大師德希達現身說法〉等等話術,我早在大學面試和錄取時已經知道。我學會用語言包裹著核心的無能,將禮貌裝配在孤獨之外,並在適當時機提出反對或相異的建議,鞏固社交地位。但我所否定過的東西,使我有時候瞭解,尤其是孤自一人抽煙時反思過後,覺得他們才是真正有理有據的一方,而我只是直覺行事。但也是一種直覺,告訴我還不應該死在這裡。看著車子在馬路上飛馳電掣,我仍然未想跑出馬路,讓一束光和巨響把我壓入寂寞的黑暗。我只是好想伸出手指,勾勾他們的後褲袋,讓他們回過頭來。
喜歡厭世哲學的人老是推崇叔本華,說他一生悲劇,到晚年才被推崇。我嗤之以鼻,叔本華出生大富大貴,足夠他搞幾輩子哲學。又抑或推崇存在主義,說每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權利,又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上責任,我在颶風假期上班時只是在為整個公司品牌負責,我選擇戴上耳機,選擇把自己鎖起來,免除整個空間擠壓而來的煩憂。生命太嘈雜,太光明,讓我讀書時難以辨認紙張反光的字。但我還是佩服,那麼多排山倒海,在Facebook上的厭世話術,居然召喚出如此巨大的共鳴,原來人人皆想死,就淡化了個體想死的欲望,人人皆想殺人,就把殺戮之心磨平為生活之心。畢竟人最渴望的不是特立獨行,而是他人理解。聚集無數的陰暗思維擺在一起,居然可以磨擦生火,勃發生機,以小編的角度來看還能換取無數點擊率,保住工作。向死而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前陣子我在學校圖書館把裡頭所有尚在館內可以借到的袁哲生都借出來了,《靜止在樹上的羊》、《猴子》、《羅漢池》、《倪亞達》、《秀才的手錶》。走回去時,戴著耳機不覺自己走到馬路上,忽然一輛車在我身旁幾吋處從後疾駛而過,我整個人從內到外掀起了一陣顫慄的寒風。我想它一定有響號,但我把它隔絕在外了。那時我靜靜站在路邊,想著,如果當刻被撞死,身體染滿血騰飛撞擊在不遠處的石地上,將會是個頗不雅的形狀。群眾將會重構此人的死因,在社交媒體上會漫起如霧如雨般激蕩起的願你安息,一路好走,直到新聞出現,指出:憑死者的閱讀書目可以確定早已心存死志,而唯一沒有借閱的《寂寞的遊戲》,也必然可以參照反映出這具屍體的,原初動機。有一則留言:但他還是想活下去的,畢竟厭世的人活得更久。痛苦從來傾向於攤開而非蜷縮。
而寂寞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