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一
原本坐三號包廂,進來了三個老人後乘務員看我孤自一人後就說,要不要換去隔壁的空包,自然說好,就被她領到五號。幸虧不是四,四與死,這趟是否我生命中最則近死亡界線的孤身旅行我不能判斷,再過數日,我將曝露於零下三四十度的極北,為了在中途空無人影的車站跑到幾分鐘雪地以外的便利店買份乾糧,與自然搏鬥。是以畏死,就連在紅磡離境時,也自覺避開四號閘口,倘若迷信所指向的是趨吉避凶,我在廣袤無人的積雪裡以否定一個數字來為自己的命運打氣。
然而三號包廂仍有一老人跟來,他們已過老,老得無法抬腿,攀上設計不良的上層床鋪,來自北方的七十歲老人坐在我對面床上髮鬢盡白,而眼神攝人,劈頭就說自己的下鄉史。我是來自香港的後輩,意思是,良好聽眾,他是歷史抹不死的地主之子,三號包裡他老婆是貧農之後,在下車之前我目睹他們吵架至少三次,當她擺弄著手機無法理解當中的操作時他雙眼如火,濃重的北方口音難以理解,但我可以解讀。歷史在他身上卡著了,毀滅了,進步的鉛彈在一代人上卡殼,語言就炸膛,痛著哀嚎迴環翻身在一通從紅磡開往北京二十四小時的直通車上,如他自己所言,反動起來。
節二
大部分經過的火車都是咻一聲起頭,伴隨十秒左右的低鳴,亦有例外,經過時以碰一聲起頭,那是風壓麼,那時無論陷入多沉的睡眠也必然被撞醒,如在白茫的無聲雲海中浮游時被敲下,回到凡間——而我甚至無法訴說我睡得不好,畢竟當一趟車程有八成時間都躺著睡著,隔一陣子被撈起一次,就像魚缸換水的嘈雜時間,陡然就過,再次潛回無人的白茫裡等候下一次閃電。「夜間駛過的船隻們,在擦身而過時互相交談了一下」,如今我理解了此句的意義,也理解了除了船隻外,內裡乘客的夢境也會閃爍一下,抖落現實的灰塵。
紅磡、廣洲、長沙、武昌、鄭州、北京,這是一趟每站都誤點的旅程,但這彷彿就是城際列車的必然寫照,早上十點在鄭州站醒來,沒有巷子也沒有煤爐的味道,時刻表寫等候六分鐘就可以開車,卻足足在原地待了一小時。在車卡之間的吸煙區沒有人用,我懷疑自己曾闖進這個吸煙大國中一個奇特而幽微的異質空間,在火車通過枯樹與郊野的無人寂寥裡,吸煙區位於一個域外時空,煙蒂點點火星旋落熄滅於肉眼難以精確看見的時空瓣層,從香港到北京,唯有這個鐵煙灰罐為我標示出在我以外的數千公里有無數人在飄送白霧,當我將煙屁股扔下去,車廂密封的車門用紅色的告示說:這裡嚴禁倚靠。
節三
關於北京的距離概念,在離開的晚上仍未相當清楚。比如友人說,很近,那就是徒步二十分鐘的距離,比如說,地圖上顯示的一個街口,那就得走上十五分鐘,又比如說晚上餓了喊一家有點遠的餐廳外送,食物二十分鐘就送到樓下(一如美國脫口秀裡經常提到的中國餐廳送餐快如閃電),比如說在計程車上睡一覺,睡了半小時,回過神來仍然還沒到兩個街口以外的目的地,塞車,連行人都走得比車快的城市。
天壇、國子監、孔廟的地板用玉石砌,寒意直接穿過鞋子襪子,鑽進腳板,每一步都陰涼蝕骨。這也是手套的城市,明明無雪無風,只是走在街上數分鐘就手指僵硬,用過硬的皮質手套夾著香煙抽,外觀看起來就像無法扭曲的機器假手,僅剩上下擺動的功用。在諸多關於冷凍的比喻中我獨愛這個:我的思念結冰了。在胡同走過無數晾掛衣服的人家,衣服上黏著的水都悄然冰封,無以數計顏色斑斕的男裝內褲,都刺眼而殘忍地,薄薄結一層冰了。
節四
關於旅行的食物我從來無法好好描述,愧對當年修過的Food & Wine Writing,我無法精確形容食材與滋味,也找不出鄰近的食物味道,也難以使用精巧的比喻如美食雜誌般將一份料理的味道指涉向如同一所宮廷般的,富麗堂皇,那北京填鴨三吃啊,皮肉分離,擺盤如若前現代時期皇廷大廳的秩序分明,白玉的湯羹如不忍親手撫摸的玉石……無法,我在第一個晚上就把羊肉和牛肉搞混,而北京填鴨,我想念的是叉燒和燒鵝。我愧對食物,至少在面對名菜時我無法成為有品味的書寫者。
而北京的調酒終究不錯,在商業大廈外皮難以觀察出來的十二層高,那一旦失火必然無人倖免的如同香港商廈板間房改建出來的私人空間的,闃黑酒吧,低光與無視防火條例的抽煙者讓整個空間看起來彷彿異色的城市童話。在那有我喝過最好的Highball,如我上述的我無法準確形容它的味道,假如用比喻去處理,在諸多香港垃圾酒吧所調劑的酸餿滋味裡,去其糟粕,大概半杯汽泡水與檸檬,威士忌與不知何種配方奇異地混雜,在杯中昇起的和諧整齊的味道統一且順喉。我從來不齒於Tequilla Sunrise的名字是由於它喝起來日出的感覺全然欠奉,那只是某種帶怪異的酒精的熱帶果汁而已——北京的這杯Highball可以取代它Sunrise的名字否?我偶爾會在醉得走不出直線的夜裡悄然下一個判斷:好酒的作用不是醉,而是順喉而下以後因它的優異而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