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線y

從宿舍到校門,十五分鐘;腳踏車,七分鐘。從宿舍到食堂,五分鐘;腳踏車,下坡兩分鐘,回程辛苦。從宿舍到人社院,上坡下坡十五分鐘;腳踏車,不可能;在食堂前的y字路口坐上接駁公車,再爬幾層樓梯。日子具有慣性,汗流浹背,一旦順利適應,代表身體早已記得重複的路徑,代表旁邊的景色,你會開始遺忘。

但其實最不習慣的始終是語言,都是繁體字,卻必須過濾一遍才能言說——異國之舌。這些日子我都在想,母語為英語的人,即便去旅行都完全不必改變思維結構,如此肆無忌憚的幸福。

身處此地第二個月,總覺得溝通機能相當不穩定,這天可以交流,翌日忽然結巴,最嚴重時忽然失去發言能力,一剎那語言沿著每個可以退卻的洞穴倒流,千言萬語組成暗黑而厚實的牆,就被隔絕在溝通以外。後來我發現腦部早被擰成了一個小寫字母y,廣東語與國語倒進來時我都無差別接收,待到說話時無論如何也沒法及時拐彎——明明字符句構全然相同。在那瞬間,意義就延宕或解體開來,我必須輔以肢體再表達一次,或索性打開拼音軟件,如果說這些天來我學得最好的是甚麼,就是臉不改容地承受自己差劣的語言能力。

而日子如語言,有時一條路走得過於熟稔,就失去拐彎的慾望。我經常瞥一眼附近的湖,抑或堡壘般的建築,在草坪以外那端,被日光照射得難以看清,我總是沒有靠近的興趣。夏季就是這樣,熱氣疊著熱氣,每呼吸一次就離死亡靠近一分,我幻想會不會暴斃於一聲好熱之後,在清華決定全部室內地方都強制開啟冷氣之前。我總走在相同的路徑,不管這句話有沒有更深的指涉也好,在一個最高食府是麥當勞的校園,生命有時看起來黯淡無光。

夏天總是毋庸置疑地成為我最憎恨的日子,因著季節,我甚至可以憎恨在這個季節裡所碰到的一切事物。在宜蘭旅行時為免流汗,我四天沒有離開民宿,來到新竹也是只有在迫不得以的情況下才出門。但人生就是由迫不得以所組成的,一如人是由其缺點所組成的邏輯一樣,我每天踩著炙熱的道路上課,下課後沿著另一條有樹蔭的路線逃逸而去。夏天是瀕死的季節,所謂的燦爛之陽只是謊言,哄騙人類進行活動,耗費不必要的汗水進行生產。

詩人朋友N得知我開始過規律生活後,拋下一句「這麼墮落」——他準備前往冬季的歐洲流浪。而我降落在一片褪色的草坪,似被火車拖行在路軌之中,沿起床上課午睡閱讀運動洗澡飲酒睡覺各站停靠,我從沒想過村上春樹,但第一次下定決心去跑步時他嘲弄般的語言忽然以雕刻的形式呈現在我腦海裡:人是一瞬間變老的。我還沒老,但卻習慣了習慣各種各樣的東西了,大概被季節剝去了求知慾。如果我後來老去,那也必然像是落葉一樣的東西,哦一聲又帶過去了。

我一再引用三島《金閣寺》,口吃的溝口處理世界時總慢上半拍,他的口腔無法追上任何人的速度,他唯一一次比世界快,就是金閣寺沐浴在焰火的神聖時刻。我總是追不上,在y字岔口上總是踏上錯誤的一步,強行扭腰去另外一端而受傷,我總在想倘若有天真的在強行拐彎時重傷了,我的語感會扭成怎樣一種的畸型體。

秋天拖拖拉拉地在十月終於願意露出它的髮來,在宿舍後方的非法吸煙區總是滿地煙蒂,久沒有人清理,那量與面積彷彿北方初雪,散序無章卻困擾著人邁出的每一步。我想過把這些煙蒂都收集起來,在地上畫個國土鍊成陣。而在十月第一天的早上,忽然在煙蒂之間的空隙堆了無以數計的棕紅葉片,秋天即將來臨。而諸多煙蒂諸多棕葉諸多岔路諸多時間所歸納而成的結論如此單一,我仍需要走上如此迂迴的道路去讓你明白。語言是如此讓我失望的載體,我已無數次在它裡頭摔倒過。

這個學期我是如此荒謬地修讀精神分析,又是如何可笑地選擇了拉康,當他主張當我們嘗試用語言去表達一個概念時,語言及實物就已存在差距,就已失真,這種失真就潛伏著讓人創傷的危機。如此危險,我每天總是站在分岔路口,閱讀,說話,寫作,每次來不及切換語言,都會被凌遲碎裂嗎,創傷疊著創傷,有天就可以成功穿過那道暗黑的語言之牆嗎。有時道路如同指尖陀螺旋轉,我不慎朝著自己內心說話,那回聲總是沉默良久,終於它說,恰如秋天到來,你始終需要孤身往湖的那邊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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