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一
抵達花蓮就馬上被入境職員開了行李,基本上是甚麼都翻過一遍,他們大概很久沒有開過這麼重的行李,就說:欸真的,非常多書欸,我說是啊來讀書。其實不帶書我還能帶甚麼呢,我哪有這麼多衣服,這麼多日用品。我就是帶著甚麼都沒有過來,不知道能不能帶甚麼走,僅此而已。
旅行是一個比對的過程,比方說你坐在咖啡廳而別人知道你是香港人,就會與你說自己有或沒有去過香港;然後就仔細比對彼此的旅行履歷:大阪、東京、上海、泰國,把以往的日子都攤平,拉開,成為一句句短語然後換取對方的時間與好感。而我勉強說著國語,覺得以往的時光,都被我的語言被磨損成一片片破開的爛布,迎著風在蘇花的藍天下,疲軟無力地顯露自己的無聊。
節二
人在花蓮第二日,落雨,在民宿睡到十點清潔姐姐敲門進來看到我還在床上,說哎喲這麼舒服吼,我縮在被窩,說我現在聽完你這樣說就覺得很不舒服了吼,這裡人說話都在吼吼吼,我出門去吃KFC了吼。
的士司機對我講廣東話,說之前曾在廣州開工,我說我想學國語他說哎喲,國語不用學,找個台灣妹子吃她的口水兩天說學會了我以前在柬蒲寨也是這樣子在馬來西亞也是這樣,對了我想在這裡拐彎了你可以在這裡下車自己走過去嗎?我沒有說,現在在下雨吼,你吃我兩口口水以後可不可以認真點把我帶到目的地吼。
節三
發覺自己說國語時有種放棄的感覺,意思是:如果說台灣人喜歡在句末加上哦、囉、欸,我的專屬簽名是嘆氣,像一條狗覺得熱,連連吐息。我總是在說到一半就忘掉某個詞語怎樣說,抑或根本不會說。三島在《金閣寺》寫口吃的人的世界是延遲的,他們總是無法說好一句話,好不容易表達出意思時,世界已經過去——我正在忍受這種滯後,又或是別人都在不耐煩地等待我的滯後。
還在讀Mrs. Dalloway,意識在不斷飄流又統整成一篇小說,由於我實在沒有太多地方想要去,就窩在不同地方讀書,然後又被不同的社交截斷。我嘗試跟他們說,是的,我的國語不好,當一串串善意目光從他們的眼眸中往我投射,而咖啡廳飄著濃鬱的醇香,每個人都向我說歡迎來到花蓮,我會在餐單裡挑選為數不多的啤酒,然後我就精神萎靡失去社交的能力,就反反覆覆重申著:是的,我的國語真的很爛,我今天只聽不說。
節四
入學前要做健康檢查照X光抽血有的沒的,最後是要見醫生他六七十歲,旁邊還有個實習男生。醫生他拿出聽筒聽了我的前胸一下問道:最近有沒有關節痛啊,我說沒有,他說這樣很好你可以走了。桌上有張A4表格他就開始填,在抽煙那邊他正在沒有的空格上打勾,我與實習男生交換一個讚歎的眼神,薑還是老的辣,他媽的真是聽力驚人。
下午在七星潭。醫生問我去七星潭的哪我說隨便啊,就在一片草地前下車,至今我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去了哪裡,抽了點血沒吃太多我走了幾步就在石灘上戴著耳機睡了,陽光明媚,一如以前在日本的光裡做的——躺著,睡覺,抽煙,時間在浪濤裡既是洶湧既又一無是處地洗去。時時刻刻,臨近黃昏我遇到兩個正在環島的香港人停下單車,在離他們不到三步的同鄉面前,繫著鞋帶。
節五
原來已漸漸變成一個不懂旅行的人,而且怕熱,連續三天起床後吃半個麵,去同一家咖啡廳,坐了。就是這樣(有時飲酒)。我後來發現那不是咖啡廳,是民宿大堂,但這也沒有甚麼關係。有太多環島的人經過,騎車的,走路的,坐火車的,他們的故事往我塞來,我坐著就像走了幾千公里,離開後,又幾乎忘了絕大多數。有人說,一天走上五十公里只為了去朋友家喝一杯他泡的咖啡,又有人寫了一個歌來鼓勵環島客。我想我這輩子也幹不出這樣的事,不是體力,而是動力。
總是有人在唱旅行的意義,我卻老是在腦裡播放我想你要走了,走了後也沒跟別人提起過這歌。以前總是在寫一個城市,每天大概都有成千上萬跟你一樣的人和你擦肩而過,你有甚麼好特別的;如今坐在這裡,幾乎就已聽了十個環島的人放下他們的故事,我俯拾著他們的殘片,拖著行李箱前往宜蘭,真的有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