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一
沒有網絡數據的旅行,天空特別灰,坐車低頭讀書時,隧道特別多。暴風雨隱藏在烏雲後,好像提起筆幾個鐘頭但屁字都寫不出來的大作家。就像怎樣擼也硬不起來,然後下微雨的悲傷氣候。伊格頓的《如何閱讀文學》引用了以上的句子,說明句構的反常性與自反衝突,更引出了莎翁《暴風雨》的荒謬性。其實全部都是我鳩噏的,陽光不夠,隧道太黑,什麼都沒有。
我還是在看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在這悲劇殘忍的戰後城市一雙男女抽空了自己的一切身份,在廢墟裡在古廟潔淨照拂下忘我地探索對方的身體。他們的身份在這裡重新建構,在原爆的遺址前像城市一樣重新築拾起來。像我在旅行過後,勉力把事物整理起來那樣。
節二
在縮景園的亭子裡我躺下來午睡,蟬聲是我的床,碧水在意識裡飛。有魚,在我的天空裡垂直降下,接牢她們的是亭子的簷翼。也有園子的工作人員,在林景裡悄然穿梭,輕輕道,老師(Sensei),請不要在這裡躺下。我說大名建這個亭也是為了午睡吧,她說,即使大名現在來了也得守園子的規矩。
節三
這是錦帶橋,隨便挑的景點,作為過橋必經之路,收費三百日元。作為遊客我對自己使出旅行最高心法「來都來了」和「以後沒機會」課金上橋。我嘗試將門票價值最大化站在橋中心但真的太撚曬,兩分鐘就逃到對面去,換言之我只做了兩分鐘的被拍攝對象。
以我有限的日文知識讀到,橋的歷史應該是這樣:當年有一位大名決定在這裡築橋,但普通的橋實在太mainstream,不夠artistic。於是開了大概十個會議左右,決定就把它弄得新潮一點,這樣就能保證PV和KPI。就似以前打Online Game那些老鳥,蹲在一點,以後新手過路都要課金。
節四
一個人旅行的日子我可以支配所有的時間,也可以將所有時間倒進海裡,甚麼也不做。這是我所喜悅的,比方說我前一天在地圖上看見這個漂亮的名字,光,ひかり,這天就能坐新幹線出發。搖了三個多鐘頭後就只坐在那邊的沙灘上,發呆到日落為止。日本人不會理會你在做甚麼,只要你不干擾到他們,一切都可以被容許。不像在歐洲的火車上必然有人看見你單身而搭訕,那是一種穿透力極強的親切,你試過被友善刺傷嗎?在那人間失格式的,不想為他人敞開自身,卻不得不友善回應的痛苦。
在空無一人的光的海灘,我甚麼也沒做,一句話也沒說,電話從來都在關機狀態。這裡的命名方式樸實而精彩,光中央病院,光政府,聖光高等學校……我坐在光海前嗅著它的腥味,凝視日光落到海平面以後不復存在的一剎,整個城市的名字被真實意義完全抹去。這是我漫長的旅途裡做過最殘忍的事。
節五
獨自在廣島旅行時,我還沒念研究所,我還是習慣建立龐大的論述,用力塞進一個小小的現象裡。我喜歡在咖啡店裡抽菸,把日本人這麼需要抽菸當成文明下的壓力,看小得可憐的車子駛上馬路,解讀為他們不想阻礙他人的空間。然後在坐單軌列車時,一名優雅的老太太脫下皮鞋和襪子,將手掌和腳掌十指交錯,彷彿自己是自己最親密的戀人。
為了讓故事生動起來我到處閒逛。在宮島嚴島神社前,巨大的大鳥居坐在沙灘上,潮漲時它就像一個立在海面上的神聖符號。我坐在附近的長椅,看臨近黃昏時水平面慢慢漫起,將它下擺原本在拍照的各色人種都溫柔地洗走。那些跳起拍照的,抑或穿長裙站在淺水處的女神,逐一離去。然後就有兩隻鴿子,叫聲像烏鴉,懸停在它的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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