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粗著嗓子模仿宋冬野的歲月,不知為何總是有空的大學生,嘶啞喉嚨,有一句沒一句地背誦半詩半歌的詞句:董小姐、莉莉安、安和橋——讓我再看你一遍?從南到北?從手機喇叭播放出來的前奏鼓聲才甫敲起,腳就踩節拍,鞋根鞋尖鞋根鞋尖,像群拙劣的業餘踢撻舞者。學校附近有條短橋,凌駕於日間繁忙夜晚仍然通明的交通要道上,連接兩座校舍。那時只要稍為無聊,六七成群就愛從宿舍溜過去,買幾瓶啤酒帶著結他,也不管凌晨疲倦,就在那裡喃嘸吟唱。人,每個時段都有他們喜愛的,狂戀的,想要完全背誦並成為自己精神哲學的歌曲。回想起那些狼群似的歌喉,也都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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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終究是和善而親切的,記憶,像樓梯扶手縱橫密麻的白痕,暴力拆解酒瓶蓋子遺下的永久印記。那些草叢也因我們倒瀉的、遺下的、各種各樣的而越發茂密:遙知不是酒,為有暗香來。直至而今路過,仍可聽見那些歌聲在盤旋著,在低吟著——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和青春一樣回不來。然而,它一直在,炎熱而隱隱漫著汗味,帶著酒氣而失去男子氣概的,這個季節,就一直盤旋在學校外頭,明明滅滅,裊裊繞繞。巨大的鐘樓轟然一振,上百隻烏鴉在校園上空受驚而散,記憶一剎騰空了位置,只剩沉鬱的歌聲,醉言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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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已是,再沒停留橋上。結他已隨著它的主人到遠處升學,哲學,北大,那裡將要繼承幾個重覆的和弦和日思夜念的董小姐,一個坐著的男孩,喃喃的歌聲如電影鏡頭般穿出宿舍的小窗,飛到好遠的時空。我依稀可以想像好多年後,講檯後站著一個不再少年的身子,玩世不恭的眼神游出數條魚尾紋,沉穩地說著馬克思、維根斯坦、革命、存在主義。啊多麼熟稔的存在主義,多麼讓人聽出耳繭的宣言,那些日子除了虛無主義還有甚麼值得我們熱烈討論的呢——一瓶一瓶酒接下去意義隨著意識消散、一根根手捲菸過後胸肺的不平之氣就用力噴吐出來。直到好久好久以後,一個菸頭可能還藏在樹叢裡,翹首期盼一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停留。那時,考古學者將會閱讀到一個哲學信仰的消亡,而存在的意義又因墜落而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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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歌聲呢歌聲也伴隨著走調的人們解散,最後一次上橋喝酒,橋下的街燈一行一行筆直地指向遠方的豪宅群,那些燈火寥寥,隔絕視野的板塊;那些窮其一生,也無法記住其名的時空,成為迷離醉眼用以聚焦的標記。在那個時候,我甚至願意相信那種遙遠與未來是屬於另一個星系的。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夏日炎炎,凌晨無風,啤酒暖得飛快,遍地也是菸頭與喝到一半的酒瓶,滿口也是下次喝少一點,明天抽少一點的空廢誓言。車子在腳下狂飆,每個歸家遠去的人也會留下巨大的聲音。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傢伙扶回宿舍時,我們知道我們,將會習慣,每個散席以後歌聲都會低低的暗暗地潛伏,像瞄準著吹箭的忍者,一旦經過草叢,煙蒂就變成矢頭狠狠射出,將肺裡的空氣完全擠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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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校園等候畢業的平凡日子,再也沒住宿舍,夜晚來臨後就如若百鳥歸巢般擠上巴士、地鐵、小巴,無所不用其極以最快速度趕回家去,把自己擠成一條光線,一團印象筆法,一首當代舞曲,只求盡快脫鞋換衣洗手,成為苔蘚倒塌在沙發。窗外的汀九橋燈影濃厚,也陌生許多。在終於面試成功又到處打工實習的日子,橋樑一條一條地換著,臉孔與口味也無時無刻在調整。偶爾會收到訊息,換過數次的手機屏幕都會閃著差不多的訊息,諸如此類:「想喝酒。」「這麼夜。」「超級忙。」「等人齊。」現代的三字經,沒人能解釋它為何如何何時結構而成,如巫語,如前世遺恨,今生我們的時代將要永遠依賴這些語句,像鍊成陣法般劃出孤絕空間。那些一同高唱過「我要賣掉我的房子浪跡天涯」的男孩們,一一臥在自身的時空裡,再不負荷社交。有時在校寫作業晚了,就到離橋僅數分鐘路程的籃球場,一瓶從便利店買來的大青島,一盒大衛杜夫。有時會有聲音從橋上傳來,縱聲說笑,他們都具備著狂歡的充份理由:年輕、憤怒、希望與朝氣。有時我想靠近看看,但始終不敢,我害怕那些都是我們的鬼魂,只求回來勾引一段無法重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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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沒有聚會的,只是少人,只是稀有,三倆成群,酒吧或公園,談的不外生活生存,工作及其疲倦,存在與剝削。那些齊整而高亢的歌聲彷彿已離得很遠,在港口的最底層,無法突破堆填的岸線。如此這般唯有空洞的聲音在輪回,唯有酒吧庸俗的流行舞曲,節拍強勁地左右迂回,鑿鑿鑿鑿的互相鐺鐺,足以把思緒撞散成千萬碎片,此後就到流連過的角落俯拾回來。攤開掌心可以看見指紋模糊而糾纏,幾乎人人也說自己的紋路複雜了、錯縱了、那些姆指沒有紋眼的忽然開了,有的又不知怎的閉合了。會不會,醉語交纏的這一刻即將隨生命線的調整而再不相會,像京都鐵路,在行進途中啪嚓一聲改道,列車前後分為兩節駛向兩個盡頭,唯有回頭,記憶才能聚集。但已無法再酩酊醉去,踩著磚石路分別趕尾班車的腳步聲空洞,再無音樂感能隨之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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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讓我再聽一遍,最美的那一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還有平常總是嘻笑著,醉倒就成為憂傷詩人的男孩,重逢時他的眼眸已無法在日常隱去沉鬱。日月一疊一疊、一格一格過去,成長也從來並不線性——它一下子來了,擊倒我們,就忽然滄桑而沉默。抑或說,最後最美的一段青春,已埋葬在一條平平無奇的短橋,一條即將不再經過的樓梯,一條再不是回家之路的大道上。我們遺忘了以大合唱收結,嘶叫著的從來只有車與風,好久之前就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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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畢業的時候,幾乎整個宇宙的準畢業生也聚集在圖書館可以通宵的區域。那像一片參考書的星雲,陌生而神秘地閃爍著微光。昔日一同大醉的面孔也頹然地疏落地聚首了,交換近況,工作訴苦,公轉了五百年的行星群終究在既定路線重逢。那時我偷偷地記住他們的參考書:幽默與城市、省港大罷工、都市的結構。我忽然回到了橋上,昏暗的葉影與低迴的風聲,無形的神在獨自凌空行走,一條一條燈光如鞭子抽打過一片夜晚的天空——讓我困在城市裡,紀念你——而我們各自收拾細軟在凌晨回家,參考書頹然臥在書架上,一如當初的影子,被高樓大廈如神明般的光芒打下,重疊著大家的影子,微弱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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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後始終要學會孤獨,如流行歌的結尾,回聲陣陣,抑或淡出。對於一切的印象,興許就是逐漸抽空的過程,一團黑洞在外頭猛力吸扯,所有未來就被擠壓,扭曲,最後成為集體,成為在橋上大談存在主義時最不願面對的結果。但我好像也忘了說,在終於面試成功又到處打工實習的日子,曾有幸坐到角落的位置上,每當工作量大又得以一人工作時,我就戴起耳機,默默把破落各處的時空縫合起來,那時我可以看見他們的臉龐閃回過我的眼前。已沒有誰背起結他離開北方,也沒有誰的餘生在追尋北方。冷靜而單調的工作洗過了人生的一個階段,就會開始理解,為何在那段時候會有人聽著聽著重覆的和弦和鼓聲就痛哭失聲——他們只是遺落得比較早。所有人的青春注定都要是丟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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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見隧道裡一個拿著結他彈唱的少年,又倒錯地從他臉上看到在橋上醉倒的我們的模樣,那時,橋的影和人的聲啪嚓一聲就聚合起來,清唱的聲音猛然成了大合唱,手機的劣質喇叭聲就砰然響起,歌聲就如此陌生而走調地在隧道的牆壁上來回撞擊飄揚。突然我收到手機群組裡聚會的邀請,大部份人又無比迅速地答應了。我們,原來,就是這樣散落四週地互相感應著彼此,在昏暗的平凡日子,存在有時只為著等候召集的歌聲。那男孩換了一張樂譜,只是想了想,前奏又再徐徐響起。在那時候,我願意相信,他也是一個大學生,在遠遠離開家鄉的日子,如電影鏡頭般把記憶拉回好高好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