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態行星〉
F與她一起抽菸的次數,不多於三遍。
一次在下課後,另一次也在下課後。
最後一次在城門河畔,夜晚。煙霧縷縷上昇,白茫盤旋。到達臨界就離開視野,連接天空。跑步的人並不注視他們,流浪野犬自顧自低頭嗅野草,吐吐舌頭,又偶爾碰到他們腳旁的酒瓶。F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靜物,像倒瀉的酒。
「下雨了。」她說。
於是雨就落下,沙沙地。他們轉身把袋子掛在肩上,躲進隧道。隧道很暗,很長,像深夜電台播不完的老歌,像無止境的雨聲。於是,F說:「在這裡等到雨停吧。」她答應,生疏地點起菸。夏末的天氣還不算難耐,隧道兩旁有風,而F具有等待的耐性。因此,他凝視著從她口裡一下一下噴吐而出的煙圈。
彷彿具有生命。
「抽菸是把生命縮短的藝術形式。」
「然而,我們必須量度生命的長度嗎?」
她沉默,看著F時,眼裡反映著火光。F瞭解這個暗示,無關哲思。因此,他覺得應該把那些剛剛完成的酒瓶,都換個場景,重複一遍。他詢問她,而她答應,於是動身。
在決意離開的時候,雨勢並不重要。
在便利店買酒。開房。喝酒。
穿上衣服,然後離開。在一個靜謐的時刻,截一輛計程車,先後下車。
司機知道夜間的男女並不適宜搭訕,因此,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他播歌。
路途就過度懷舊。
後來F就再沒特地找她抽菸。
F覺得自己有時愛她,但更多時候,他獨處。
生命應該是許多人互相繞行的過程。
有時碰撞,多數並不。
「愛慾是一個線性的過程。」
「抵達某個終點,它就會自行熄滅。」
因此F,理性的人,開始覺得自己大部份時間,都只應獨自數算生命縮減的過程。
木星是太陽系最大的行星,質量是太陽的千分之一。她是從地球往外看去,夜空第三亮的行星。羅馬人稱木星為朱庇特,Jupiter,諸神之王,操控天堂。而木星有六十七顆衛星,是太陽系之冠。
F漸漸明白,與她,不過是繞著某個巨大意志旋轉的個體,互相之間沒有軌跡。每週會面一次的理論課,依舊相鄰而坐,但氣溫轉變時,F會知道冷,也會知道,在沒有相約的情況下,一年內也不會遇見她一次。
因此,現在F能遇到她,只因為她還願意出現。
課室好像變得更冷。教授說:靠近遙控的同學能不能把冷氣調暖一點,謝謝你。
毛衣的數量漸次增多,仍不能減少女大學生穿短褲的韌性。
教授知道,一旦太陽死寂,能在冰冷的地球裡存活下來的,女大學生能佔多數。
對此,F不太同意。畢竟她,通常穿著長褲。私密的意志,刻意疏遠,孤獨感,以及所有詩歌的隱密性,四者都肯定相關。
教授說:「愛情在基督教的宗旨裡,必須忠貞。」
教授說:「愛情是兩個個體之間產生吸引,然後互相肯定。」
教授說:「愛情鐵三角是指:親密、激情、承諾。」
F說:「呸。」
F說:「呸。」把菸後的口水吐到地上,沒有水花,沒有行人,連聲音都沒有。
地面有些憂傷:好澀。
入冬時F其實喜歡穿上長褸,雙手插袋時可以輕易收藏小動作與情緒,也相對容易接收來電震動。儘管,她已開始不再回覆訊息,抑或字數很短。她變得好輕好輕,如最後一根抽過的煙,也像的士收費的跳動,很弱很弱地撩動心情。
F開始覺得她成了某種如氣體的存在,但未必是煙霧。
休息過後下半節課堂,她已先行離去。F坐在演講廳最後一排的椅子上,左右無人,抵受著教授喋喋不休。好多好多語言從口裡出來,透過空調就成了冷霧,抵達F時就組成一層牆壁。如愛斯基摩人的冰屋,外頭凍得驚人。F感到自己下沉,在無人注視的暗角成為只懂得陷落的太空探測船。
關於回憶:一旦過於依賴,希望就全然失去。
木星是氣態巨行星,主要由氫和氦組成,從外看來,都是氣體。她最外露的大氣層,是無毒的氫。她的雲霧,是水和腐蝕的氨。天文學家認為,氣態巨行星之所以形成,是因為,外在存有過於巨大的壓力。
F知道他的鼻腔正在進化,開始嗅得出細微的分別。
追尋著某種洗髮水香,儘管他從來不知道,那是甚麼牌子,也不能準確形容那種氣味是甚麼。可是,當在街道上猛然嗅到時,他猛然回頭,總會看見一些不明不白的影子飄過。
像幽靈。
像她。
關係親密的人類,容貌會變得越來越相似。而他們的習慣,嗜好,生理時鐘都會變得類同。而F覺得,他們也許都會趨向接近的氣味。科學家說,人類仍保留嗅覺的敏銳,以作擇偶標準。
而他可以從洗髮水提煉出好些已然散落的片段。
肯定在記憶的某個節點出了錯。
或許,存有一些不該存在的烙印。
比如:愛慾。
比如:擦肩而過卻感到無比熟悉的錯覺。
Déjà vu.
F覺得,記憶從來不太可靠。世界和社會一直逼使他虛構記憶。
偽造記憶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先讓自己相信。
後來當我向你覆述時,由於我的記憶出錯,也就不構成說謊,只有創作。
坦白說:在很冷的時候說話,我再也不會顫抖,再也不會眨眼了。
然而,F,你丟掉菸盒的時候,有些憂傷。
偽造記憶容易,遺忘較難。
儘管取代檔案比移到回收筒,來得徹底。
像她。
在城門河畔苒苒升起的濃稠煙霧,帶有果味。Lucky Strike與American Spirit,混搭起來如同水果與刺刀,此起彼落,引誘與傷害。F再也無法記得他們以後到過了哪,做過了甚麼,可能一切都不過只是幻想。剩餘下來的果皮,變了色又被曬乾,看似有用,就充作記憶。
太陽的終局是成為一顆紅巨星,過於龐大,就將火星以內的星球全都吞噬,包括地球。而更外的行星,將會逃離,且失去了太陽的熱力。然後,太陽系的核心——太陽,將會萎縮成如同地球大小般的白矮星,漸漸失去所有能量,失去所有溫度,最終,變黑。
你與她一起抽菸的次數,不多於三遍。
一次在下課後,另一次也在下課後。
最後一次在哪裡,你好像已經不太記得。
她說:「在城門河。」
她說:「在下課後。」
她說:「今天下課後,不如去抽一根吧。」
我說:「今天好冷,不如待在室內。」
「比如說,吃一碗拉麵。」
「抑或,想像一顆還未死去的星體,在最後的歲月時該做些什麼。」
「記憶是個不可靠的載體,因此,我選擇不再依賴。
因此,每個回憶的瞬間,都是創作。
因此,每個創作,都是依賴當下想像到的畫面,未必真實。」
「有些過程和結局,是不能否認的。」她說。
「是的,就像煙味,散掉還是一種傷害。」你說。
然所有關係都存在進取與傷害。
因此,你撳熄了菸。說:沒有一種憂傷需要介懷。
我發現你開始喜歡在垃圾筒上來回划動將熄的煙蒂。
點點火花飛舞起來,頃刻消去。
短促的意思是:就連燒傷,都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