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這個機器散架了。
在多年以後,我將會回想起在那些已抗拒了閱讀的歲月裡,把《百年孤寂》讀完的遙遠的七月下午,那時的晚霞才剛剛旋起,而我已在等待落日後的風。
首次讀《百年孤寂》的片段,是在大學二年級念寫作課程,謝曉虹把書的第一章印了給我們,那堂課是講文學中的時間性。我雖然懈怠,但時間與敘事卻是我最鐘愛的命題之一,如是這般,我便讀了小說的第一句——「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倭良諾.邦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到了最後,我終究未在課堂專心過,但這段文字卻殘存在我的腦海裡,驅使我在數月後在書店特價時,單憑著一句句子的記憶便購買了《百年孤寂》。連同著這書還買下了辛波斯卡詩集與卡夫卡小說集,但卡夫卡譯得一般而那時沒有讀詩的心情,於是便打開了這書。
許多時候,我們談起《百年孤寂》時都會連帶著兩個詞語——其一、魔幻現實主義,其二、氣氛。先淺淺一談魔幻現實主義,這個命題可以洋洋灑灑地寫下一篇畢業論文,總而言之便是作者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調去描寫一個世界裡的奇怪事情。打個比方,便是如果我是作者,我就寫有個地方的市民都確信城市的統治者生長著一顆豬的心臟,當我們越接近他時心臟的頻率便會越發相似,最終被同化,因此我們拼命工作,為的是抗拒這種可怕的同化過程——這個地方叫香港。魔幻現實主義就是這樣,這是一種寫作風格而不是魔幻的設定,例如哈利波特等等,這只是一種作者把尋常事情寫得不尋常,偶爾加入誇大的比喻或一兩個奇異的事件。
其次是氣氛,我以往在讀這本書前往往都對這個詞語嗤之以鼻——有哪本名著不能渲染到環境氣氛。但讀過頭十頁後,便覺得前人特地讚揚《百年孤寂》的氣氛描寫是必要的,因它非常別樹一幟。我不直接講述,我用例子答你——
// 此後的十多天,他們從來沒有見到太陽。地面變得柔軟潮濕如火山灰,林莽日益險惡,鳥兒的啼叫與猿猴的喧鬧漸行漸遠,天地間一片永恆的幽暗。在這潮濕靜寂、遠在原罪之先就已存在的天堂裡,遠征隊的人們被最古老的回憶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的靴子陷進霧氣騰騰的油窟,砍刀斬碎猩紅的百合與金黃的蠑螈。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只借著某些昆蟲發出的微弱光芒,像夢遊人一般穿過陰慘的世界,肺葉間滿溢著令人窒息的鮮血味道。
我想大概不用解釋馬奎斯在環境描寫上的不遺餘力了,馬康多這個小鎮在他的筆下完全貫串了魔幻魅力與超現實的美麗,刻畫了上世紀拉丁美州的美與自然。
(警告:以下有劇透,也許你從不同地方讀過百年孤寂的劇情大綱,但以下會寫得比較深入。但是如果你不想讀完四百來頁的小說又想知道名著梗要的話,那麼可以一戰。此外,我讀的是大陸南海出版公司的譯本,下文的故事人名我是靠著維基譯回港版的,因此如有出入請見諒。)
// 家族的第一個人被捆在樹上,最後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
這是一本說著宿命的書,一個名為馬康多(Macondo)的城鎮由邦迪亞家族的大家長帶著一群村民建立,一切欣欣向榮,泥巴與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裡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七代人過後,颶風把荒涼的馬康多伴著最後一位邦迪亞抹除,從此沒人再記得這個城鎮存在過世間。而這七代人裡,重重覆覆上演著同樣的悲劇戲碼——首當其沖當然是孤寂,然後是冒險與失敗、沮喪與自閉、亂倫與遺忘,一如書末透娜拉(Pilar Ternera)所講的——這個家族的歷史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改變的重覆,若不是車軸在進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損,這旋轉的車輪將永遠滾動下去。
這種重重覆覆從人物的名稱也可以看見,由於譯者非常忠於原著,而邦迪亞家的七代人都是重覆使用著他們的名字,筆者讀到後來幾乎吐血,因到了第五代人時,已出現了不知凡幾的José、Arcadio、Aureliano、Buendía,而他們的中文名都是一模一樣的。只是這種直譯又是一種優點,馬奎斯想要說明的就是這種時間的重覆性,雖然馬康多裡陸續發生許多事情,但邦迪亞家族也見證了一件又一件的事件,在世人的遺忘之間、在後人的不相信之間,邦迪亞家作為歷史的見證人,始終也是這幾個名字,重重覆覆,輪回不段地貫穿了一部歷史。
《百年孤寂》的前三分一譜出了一部戰爭史,倭良諾.邦迪亞上校是家族的第二代,他目睹保守黨在民主投票選舉作弊,於是加入自由黨,與政府抗爭。他的兄長亞克迪奥.邦迪亞在他被保守黨擒到後的行刑時救下他——這場行刑便是全書第一句提及的行刑,而這句彷彿死前迴光反照的句子的當事人居然沒死,看到這裡筆者差點沒吐血。而亞克迪奧的兒子當過馬康多的統治者,是一位暴君,最終被保守黨的行刑隊所殺,作者也沒吝嗇地給了一段回憶他,這次可終於弄死他了,行刑隊終究是給力的——幾個月後,面對行刑隊,阿克迪亞將會回想起此時發生的一切:教室裡迷離的腳步聲,板凳的磕絆聲,最後是黑暗中的軀體以及另一顆心臟的搏動引起的空氣悸動。死前也得想念著扑野,這就是邦迪亞家的人。
後來邦迪亞上校厭倦了戰爭,回到家裡虛耗餘生,整天鑄造和融毀金屬小金魚,這種建立與摧毀是邦迪亞家的劣根性,到了數代以後尤其明顯。馬奎斯常常寫一些奇特而自閉行為,讓邦迪亞家籠罩著一種孤寂悲淒的氣氛,在這片綠林小鎮裡覆蓋一陣霧氣。邦迪亞上校直到書的後半才死,他在父親老邦迪亞被捆綁著的大樹前撒著尿就死了,毫無尊嚴。不過到了那時,馬康多已經無人認得他了,他是個被遺忘的偉人,而在馬康多裡,沒有東西不能被遺忘,包括這地方本身。遺忘的本質就是孤獨,孤獨的本質就是遺忘。
在書的前半,作者對失眠症有個解釋——失眠症最可怕之處不在於讓人毫無倦意不能入睡,而是會不可逆轉地惡化到更嚴重的境地:遺忘。也就是說,患者慢慢習慣了無眠的狀態,就開始淡忘童年的記憶,繼之以事物的名稱和概念,最後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淪為沒有過往的白痴。而老邦迪亞決定制造當初曾想用來記錄吉普賽人神奇發明的記憶機器。該裝置的設計基於以下原理:每天清晨把一生獲得的知識從頭到尾複習一遍。
到了書的最後,已沒人能再記起邦迪亞家曾有的輝煌,就連以邦迪亞上校命名的街道也被認為是虛構的偉大,在最後一場暴風裡,這個百年孤寂的家族被自然肅清,淘汰在世間。
《百年孤寂》更是一部情愛史。邦迪亞七代人的命運糾纏交錯,亂倫與出軌時常發生,他們的最後一位後裔也是因為亂倫而是一個畸胎——長有豬尾巴的畸胎,正是第一代邦迪亞家主母所一直避免的,但亂倫的基因一直深種在這家人的腦子裡不能散去。所謂宿命,正是上天或是作者給這家人開的玩笑。
很簡單作個紀錄,有兩位邦迪亞家的男子都與自己的姨媽姑姐搞上了,我讀的譯本裡,他們都叫作奧雷里亞諾,正是倭良諾——上校的名字,而第二代的兩兄弟共享過一位情婦,第四代的雙胞胎瞞著自己的兄弟去約會他的情人。也許這樣的劇情已被淫審處評為不能出版了,不過管他的,長著豬心的掌權者們一向缺乏想像力與創造性,只會摧毀而不懂建立,比起他們所鄙棄的東西還要不如。邦迪亞家還非常熱愛性愛,只是他們需要激發出這種嗜淫的天性,第二代的亞卡底奧與占卜的女人透娜拉私通生下兒子,邦迪亞上校又和她私通生下兒子,從一開始這家人就沒理會過甚麼倫理道德,所以第六代的倭良諾搞上自己的姨媽又生下兒子時,這並不是甚麼值得驚訝的事情。所以當馬奎斯決心描寫這個嗜淫的家族最終也是結束於亂倫的畸胎時,也許也懷著鬆一口氣的心情,儘管創建的這個森林世界被颶風摧毀是很可惜,但終於能結束這家人永無止境的性愛了。
自身的墜落與外來的入侵讓原本是樂土的馬康多在荒涼中被抹去,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給馬奎斯時是說他「永遠為弱小貧窮者請命,而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百年孤寂》裡馬康多的外來者都是別有居心的,吉卜賽人的賺錢,共和國政府派來的官員想要統治這裡,教士來到想要播教,香蕉公司赤裸裸的資本剝削,都在奎斯筆下隱隱然成為破壞寧靜的惡人了。不期然惦念起桃花園,倘若被政府發現了桃花園,內裡會有一位邦迪亞上校奮不顧身地跑出來,不惜發動三十二場戰爭去與政府抗爭嗎?
後記
讀《百年孤寂》花了三天時間,距離上一本讀完的書大概也有三個月的時光了,那時看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有種莫名奇妙的寧靜,平復了當下在大學裡的不愉快心情,更熱愛這個世間。而讀完《百年孤寂》,理解了宿命的不可抗拒與孤獨的悲淒。
// 邦迪亞上校大權獨攬卻在孤獨中陷入迷途,開始失去方向。被佔領城鎮中人們的歡呼令他厭煩,因為他們也曾向他的敵人發出同樣的歡呼。每到一處,他總能見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望著他,用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同他說話,向他致意時的警惕眼神和他回應時的神色一般無二,並具都自稱是他的兒子。他感到自己被分裂,被重覆,從來這般孤獨。
在城市裡我們有幾許孤獨?會是待到晚年回憶時一發不可收拾嗎,還是一步一步營營役役時,已感到自己行走在一條無人理解的道路上。我們也會失眠,也會忘記童年,更甚者許多年後,我們也會被後人遺忘,成為了某段記憶裡的某個符號。每個人也得走過他的百年孤寂之旅,走到終點後還不捨地變成鬼魂,探望這個曾讓自己如此痛苦的世界。只是, 我們只能在這片石屎築成的雨林裡,沒有占卜也沒有吉普賽,沒有超自然也沒有神話,憑我們的雙手去奮力建築自由的馬康多,在努力對抗自身孤寂和外在權威的命運的最後,渴求著面帶微笑地離去。